第六十九章.桃源望断无寻处  世上的不好往往有一张完美的面具.    正月里,那天没有下雪,是很晴好的天气,一如映月出嫁那一日。雪光隐隐透过青色的窗纱,暖阁里放着熏笼,倒还算温暖。我站在云镜身后,看着老嬷嬷为她篦着发,乌黑的头发被用扁方挽起盘在头顶,我笑着道:“让我来罢。”  老嬷嬷知趣地侧身让开,我仔细从匣子里取出珠花,认认真真替云镜妆点上,盛装的她格外明丽,我收拾妥当,解下贴身的荷包,放在她手心,月白的布料上绣着合欢,针线费了我几夜的功夫,我注视着我的女儿,温柔地笑道:“到外头想额娘了,就拿出这个看一看,额娘永远在你身边呢。照顾好自己,啊。”  云镜双手接过,爱惜地抚了抚,道:“看这针脚,费了额娘几夜的功夫了……女儿不孝,今后便无法承欢额娘阿玛膝下了……”  我忍住喉中的酸意,将颤抖着的手收入袖子里,一面撑着笑道:“好了,时候不早了,误了吉时就不好了。新娘子,起身吧,别让你阿玛他们等久了。”  看着香纹扶着她一步三回头地出去,睢儿伫立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道:“奴婢…奴婢替主子把鬓发抿一抿罢。”  “好,快些。”我坐在镜袱前,对着镜子,看睢儿慢慢替我重新束发,将头发梳成辫盘在头上,一侧加了一朵堆纱宫花,我看见镜子里的人眉目依旧如故,只是眼角眉梢慢慢生出细纹,我看见镜子里的人依旧青丝,只是两鬓生了几丝白发,睢儿慌忙替我掩了一掩,我却眼睛一热,缓缓抚上自己的脸,声音里分不清是喜是悲,对着镜子里的人,怔忡道:“冷不防我也老了呢。”    允祥缓缓向我伸出手来,我走到他的身边,他领着我坐下。在怡亲王府的正堂里,众福晋向我们福礼后各自落座,盛装的云镜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慢慢走进来,向我们行大礼。  允祥开始说着千篇一律:“到了夫家,勤俭恪德,上待翁姑勤谨,下事姊妹和顺。贤言谏夫,以先代德妇为范,万不可丢了我们家的颜面,听见了吗?”  云镜答了是,我鼻一酸,听着允祥絮絮说完,其实回想一下,我他说的我好像一个也没有做到。不曾谏夫,反而总是和夫吵架,和夫一起听墙角,不曾以先代德妇为范,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嚣张跋扈,但是这么多年,他包容我,我懂得他,我们一起携手走来,也走了十余年。  我于是道:“额娘一介妇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惟有一条想要告诉你。当年先帝也曾经这样告诉额娘,小夫妻一心,携手也总有白首的时候,你的心一定要宽容,夫妻之间,能够携手便是缘分,既然是缘分,就珍惜吧。毕竟人生一世,其实草木一秋,你原来以为还有很长很长了,其实不过一瞬间。”  云镜道:“谢额娘教诲,女儿知道了。”  于是我们起身,送她到影壁,侧室便同步了,我叫住云镜,拉着她的手到眉似跟前,笑道:“今日你出嫁,也得给你眉姨娘道声谢的。”  云镜依依福身,眉似堪堪然扶住她,忍不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强笑着道:“格格礼重了。”我在一旁道:“这孩子自小在你身边的日子比在我身边的还要多,不谢你谢谁?你这一礼不受,我可不依。”眉似方松开手,也微微向云镜福身,算是相互行了一礼。  剩下只有我和允祥,我们送她到大门,迎亲的花轿停在大门口,外头吹锣打鼓,热闹了半条街。百姓们都纷纷出来看,指指点点,眼中满是羡慕。只是我该怎么告诉你们,这花团锦簇之后是无边的不舍和落寞。  我顿住步子,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别过头去,努力不让云镜看见我落泪。衣袖忽然一动,一只手探进来拉住我的手,紧紧的交握,是允祥,这双手,让我心安。  我将哭声咽回去,回握住允祥的手,他的掌心有微微的暖意,如同冬日暖阳。我强扯出一丝笑,在融融的雪意里显得那般的牵强。太阳出来了,黄澄澄地照到瓦檐上,结的寸长的冰凌子滴答滴答融化,掉下如断线珍珠般的水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声音也是虚无缥缈的,我道:“额娘的小福星呀,额娘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一个人慢慢儿走。”  话语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和太子妃她们打着牌,正说着要给这个娃娃取个什么名字,不记得是太子妃说还是谁了,她说,就叫小福星吧,给你额娘多赢些钱来。  一晃眼,我们这些年轻的妯娌,走的走,散的散,太子妃早已不见了人影,绛锦与我形同陌路,还有几个宗亲福晋,互相之间,更加少了来往。  我不禁有些黯然,这就是在这个世界时光流逝的代价?这样的无情?  云镜轻轻“哎”了一声,又对着我身旁的睢儿福了一福。允祥立在我身旁,道:“云丫头,阿玛和额娘都希望你能够幸福。”  我凝望她良久,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只觉得那阳光怎么这样刺眼,眼睛有些疼,有些发花。我颤抖着将云镜的手放在夫家接亲的嬷嬷手中,递给她一个大红苹果,她微笑着,双手捧着,仿佛无比欢喜的样子。可我觉得她的微笑是虚虚的,就像春天里最薄弱的花。  入轿,起轿,鼓声忙。  允祥和我立在门边,他忽然道:“看着这个我就想起我们大婚那天。”  我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有些惘然,我道:“从过门开始做小媳妇到如今自己的女儿成了别人的媳妇。那时候送映月的时候,心里都没有这么疼。”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眉目间已有渐老的感觉,但是他还是那样,仿佛还是当年在养蜂夹道树下的少年。  他有些郁郁,道:“这又是送走一个了。”我替他整好大氅,看着花轿慢慢消失在街角,吹打声也越来越远,我让最后一点泪意在冷风中吹散,成为凝结在心底的冰。我终究是道:“进去罢,还要准备回门的酒席。另外大哥儿的媳妇,你那里可有主意?”    弘昌的夫人定了色尔敏的女儿纳喇氏,是拟棠给我提起的,我将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允祥和珀钗,他听说一半是雍正的意思,也就没多说什么。  云镜的回门我们办的很热闹,我仔仔细细问了家中情况,见她说万事遂心,富僧额对她也不错,夫妻之间算是相敬如宾,就很好,我看着阳光下她单薄的声音,隐隐有些庆幸,我的女儿,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于是和允祥用晚膳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傻笑起来,他用筷子戳戳我的额,埋怨道:“和你说那么多你傻笑干什么?看着我太喜欢了也不至于这样吧。”  我没好气白他一眼,道:“嘁,你那张老脸我看了十几年了,没看吐就好了,是云丫头的事情,我心里总算踏实了。”  他又夹了一筷子水焯白玉苔压在我饭上,也白了我一眼,道:“就你最会炝。”我谦虚地对他做了个怪模怪样的揖,贼兮兮地笑道:“拜王爷所赐!”他拍一拍我的头,低头忍着笑继续吃饭,等终于咽下去一块菜苔,才“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日子渐渐开春,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万物都开始萌发生机,我院子外头那颗桃树也长出了小小的芽,但是看上去很青翠,仿佛能看见桃花一片,看见桃子满枝头。  我时常带着弘晓和云梨在树下坐着,弘晓快两岁了,小身子伏在我的膝上,仔细摸着我衣服上的花纹。他对这个世界那样有好奇心,我多想给他一个美好的世界。  云梨已经九岁了,跟着嬷嬷开始学习针线,她是个爱动爱笑的丫头,寻常停不下来,总是会拿针戳自己的手,戳纱窗,戳灯纸,嬷嬷已经无数次和我抱怨了,我笑了一笑,让她学些基本的针线,闲暇大多时间用来读书习字,弹琴吹箫。她素来习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已经有了三四分模样,宋词散漫地看着,也有了大半。她吹得一手好箫,小小的人儿站在一片树荫下,自顾自呜咽地吹起来,她很用心的看着箫管,可是我却在她的乐音中逐渐漫出一股悲凉。  但是皇太后却日复一日的枯萎下去,她曾当着众人的面说:“钦命吾子继承大统,实非吾之所愿。”我记得那天很尴尬,雍正纹丝不动的跪在她的身后,她立在众人面前,由绛锦扶着,一脸坚毅。  四月末的时候她宣我入永和宫——她总是这样,任凭皇帝千请万请,她就是不移居慈宁,谁都知道当今太后不愿做太后,谁都知道当今的皇帝犯起犟来驷马难追。  我们一众人冷眼看着,允祥和我两边跑,各自相劝,时常他从养心殿出来,我从永和宫出来,在御花园的旮旯角撞上,他嘱咐我按时吃药,听说崔茂时又去他那里打我的小报告,我早已没了拉着他去听墙角的时间,只能匆匆拉拉他的手,告诉他一定要按时吃饭,御膳房可有人替我监督着呢。  虽然都暮春将夏了,但是永和宫内殿还是很暗,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儿,苦到人心里去。阳光将屋梁上的灰尘照的如金子一样,慢慢洒落下来。这里炕是炕,榻是榻,博古架上依旧摆放着洗尽铅华的珍玩,但是此时此刻,殿内人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我看着眼前的德妃,情绪万千,却最后道:“额娘什么吩咐?”  “承…承诺……”德妃有气无力的说出这么一句,双眼忽然发光,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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