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万般不定意难平（2）

第七十二章.万般不定意难平　　从此眉难展.　　　　八月的时候，天气有些凉爽了，我自从仁寿皇太后没了之后就一直缠绵病榻，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太懦弱不敢去面对吧。可是这么多年风雨我都经历过来了，我还有什么怕的呢？　　这日睢儿正扶着我挣扎着起来，一向听惯了的脚步有条不紊朝我这边来了，我理了理鬓发，撑起一丝笑，一抬头正好对上进来的人，道：“今儿这么闲？”　　他快步走到床沿坐下，看了看我的气色，道：“今儿怎么样？可觉得好一些？”　　“好多了。就是舌根底下发苦。”我冲他咧嘴一笑，道：“你若是不来让我喝那中药，我便觉得大好了。”　　他忍不住捏了捏我的鼻梁，道：“一贯这么油嘴滑舌，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治你呢！”他说着便欲扶我起来，道：“眼瞧着秋天了，你不知道，后面园子里的桂花开得好，打发云梨去折了，老二也在外头呢，今儿天气好，起来咱俩画一幅画。”　　我很好奇，歪着身子看他：“怎么忽然想着这个呢？从前画像也不少。”　　他出乎意料的固执，拉着我的手与他的手相合，道：“这个不一样。打起精神起来了大懒虫，难得的好日子呢。”　　他说到“好日子”三个字时我不由一酸，却仍然撑着笑着，支起身子，瑞香服侍我穿好鞋，我坐在镜子前，睢儿便来替我挽发，将头发挽成小二把，我从妆奁里拿出一支并蒂莲的钗子，道：“就簪这个吧。”远远看着允祥站在我身后不远处对着我笑。　　换上一身雪灰的缂丝团福纹衬衣，两边有着较宽的白色袖边，带上三联珍珠耳坠，又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了会子，觉得妥帖了，才堪堪站起来，随着允祥出去。　　弘暾已经铺开笔墨准备多时了，弘晈递给我一柄桃花扇，是他自己画的扇面，格外精致。用粉色的颜料晕开一片，点上鹅黄的嫩蕊，在一旁留白处写上“人面桃花相映红”七个字，我欢喜地接过，忍不住夸了他几句，他乐呵呵地道：“额娘开心，儿子开心。”　　云梨从院子里折来了几团桂花，黄澄澄的，很是香浓。云梨亲手替我插满了一边，我只觉得孩子们都在，爱的人在一旁，就是莫大的满足。　　弘暾开始作画，干珠尔站在一旁看着他哥哥运墨，一面说这个淡了这个浓了，没个安生。　　我靠在允祥胸前，他一只手揽着我，他今儿穿了一件墨灰的袍子，系着宝蓝的穗尾。他一面指着天上飞过的一团云彩，软软的，柔柔的，格外安适从容，他声音也如同和煦的微风，他说：“你看那云，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我莫名其妙答了他一句：“可惜这好日子不久长，彩云易散琉璃脆。”　　　　在一片茶烟中我依稀看清楚纳喇氏的长相，目光娴静，她随着弘昌慢慢在我面前跪倒，允祥叫了起，她便娉娉婷婷起身来给我们奉茶。　　我拉一拉她的手，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她含羞带怯地垂下头，我心里觉得妥帖欢喜，道：“闺名是那两个字儿？”　　“媳妇贱名芜晗。”她绯绯的脸如同首饰上嵌着的粉宝石，一双笑意弯弯的眉眼对上我的，显得澄澈而清明。　　“好孩子。”我拍拍她的手，道：“往后，好好儿和大阿哥过，啊。”　　“媳妇遵命。”她又盈盈礼下去，我赶着搀扶她起来，嘴巴乐呵呵的，只是抿不拢。眼角瞅见允祥和弘暾直看着我笑。　　“就大哥儿娶个媳妇，把你高兴得这样？”允祥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我，好笑道：“那来日弘暾弘晈娶了媳妇，你则怎么样？”　　“那也一样，好好儿疼着宠着。”我充满无限的向往：“然后呀，等媳妇们渐渐经事了，我也就撂挑子不干喽！”　　“你呀！”他俯身过来戳一戳我的眉心，没好气道：“没出息！”　　我直着眼瞪了会子他，俩人大眼瞪小眼分外的搞笑，我憋不住抿嘴一笑，带着几分感慨，道：“我哟，从刚进来的小媳妇，也看着孩子们娶媳妇喽！岁月真是不饶人啊，我都有白头发了。”　　他兴冲冲地凑上来，对着烛光看看我的鬓角，替我抚了抚，道：“可巧，咱俩老也一起老了。我今儿早上梳头发，也捉见了几根呢。我一寻思着不对，我明明还年轻着呀，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呢？”　　“老啦！弘昌都封了贝子呢。我就想起你从前是贝子的时候，哈哈哈，拼命十三郎……”我笑着拍拍他的肩，从他手里取下灯放在桌上，我眼睛看着那一片暖黄的灯火，仿佛透过那一片黄晕呀，还可以看见那年在养蜂夹道树下的少年，还可以看见那个在永和宫门前等我的少年，还可以看见那个和我赌气，为我描眉的少年，还可以看见那个在雪天里站在门前为我送斗篷的少年……　　时光真是轻轻浅浅，而岁月却凝炼厚重。我们携手走呀走，以为这条路不会有尽头，以为我们永远是鲜花遍地，永远是鲜衣怒马的少年。　　可惜那光晕缓缓淡去，我们一下子，一下子就老了。一下子岁月枯荣春渐老，一下子鬓边秋草白发生。　　他慢慢按上我的肩，也随着我的目光一起看着那一团在漆黑的夜色中摇曳的灯火，仿佛透过它就是少年。　　我缓缓，缓缓地伸出手去，握成一个圈，有些烫，烫得手刺痛，刺痛的感觉给予我一种还身在这个世界的真实。他将我的手拿回来，握在他自己的手里，十指紧紧交握，我一偏头，一滴泪不争气落了下来，滴在烛火上。那火“呲”一声冒出白色的烟，冲入人的口鼻。我觉得心里无尽酸涩，心口渐渐泛出苦意来，晕开一片。　　　　“皇嫂这儿的点心好，地炕也暖和，今儿把我招来了我可就不走了。”我笑吟吟看着拟棠，自顾自往炕边的一溜儿椅子上坐。　　拟棠好笑地指指我的脸，道：“我对着满宫里的妃嫔都没趣儿，就你来给我招一招笑。我说这日子也照过，你这心怎么瞧着没见老呢。”　　我嘴角的笑容一滞，想要再提起来却发现也难了，心哪里没老呢，只不过是表面上明明丽丽，心中早已遍布沧桑。　　我于是道：“我年轻呗，老不了的。嫂子也年轻，来日咱们就算在阎王殿前，也要拿着板凳一起唠！”　　“呸呸呸！”拟棠扔了一把瓜子，柳眉一竖，道：“这些妯娌里就你最没忌讳，死呀死动不动就往口头说。”　　“好好好，”我讨好地笑：“皇后娘娘万福金安，皇后娘娘千岁吉祥，妹子我不懂事，您饶一饶我？”不等她说话，我又接着道：“于是我也奇怪了，我这皇嫂原来是个最冷淡的，怎么如今也活泼了？跟着妹子学嘴快了？”　　拟棠没好气望我一眼，道：“你便以为人人都是个木头胚子？在六宫妃嫔面前，本宫是皇后，得有皇后的样子，被别人耻笑，怎么办？但是在你面前，我们熟了这么久，还摆着样子，什么趣儿？”　　“怪道呢。”我捂着嘴巴笑：“我说皇兄怎么也是个话口袋子似的，这正是人性本多话，物以类聚，真是不错的。”　　拟棠恨不得上来拧我的嘴了，她也随着我笑，多好，在这里没有地位的界限，就是几个老妯娌，我们聚在一起，说一会话。　　“说到这个，我有件事情得和你说一说。”皇后终于正了容色，理一理两鬓，对着我道。　　“什么事儿？”　　皇后伸出手来，拉我上炕，她临着小几，示意我随便用些糕点，一面道：“这样，你看宫里阿哥格格实在少，又在丧期里。你这皇兄是这个意思，正好我们从前也有个承诺，你还记不记得？”　　一提到承诺这两个字我的心里就一阵儿寒意，我仍然卖力地微笑，道：“哟，妹子健忘，真不记得了。”　　皇后温和地笑，她拍一拍我的手，道：“你不记得我就告诉你，你是不是曾经说过，来日若是女儿多了，便送一个，来给本宫养？”　　多么草率的话，我努力搜寻着记忆，仿佛还是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是四爷的寿辰，我说，来日啊我若是真变了母猪，生下七个八个，那还真麻烦四嫂子帮我带带，全抱走了才好呢。　　我只是以为是一个玩笑呀！　　“嗨，寻常玩笑罢了，嫂子还记挂着。”我强支起笑，想要拒绝，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接连涌上来的居然是一股不相信，皇太后也就罢了，现如今，现如今拟棠也要这样对我？！　　拟棠不再绕弯子，她清明的双目直视着我，仿佛是一汪水照到我的心里，拟棠微微垂下颈，她耳畔的流苏垂在她的颈，泠泠作响。她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不乐意。”　　“那就别打云梨的主意！你们一个个都在骗我？皇太后，皇后，是吧？难道一入了紫禁城，你们就都变了？”我惘然，似乎在问她，也在问自己，我喃喃自语：“这真是个吃人的地方，我的云梨，不能到这里来呀！”　　“德音！”拟棠按住我的手，她的手真是冷呀，明明有地龙，怎么还是这样冷呢，拟棠的目光充满恳切，她道：“宫里的公主就这么几个，你放心我，云梨送进来，我将她当亲生女儿待，一应吃住我都会尽我所能给她最好！德音，你放心我！”　　我不是不放心她，我知道他们这样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我的云梨走宫里公主的老路，是要让她慢慢长大去和亲！她是我最宝贝的女儿，是我现在膝下唯一的女儿，我不能去毁了她的一生！　　我目光呆滞，顺下眼看着手上的玉镯，我傻傻地用指甲戳着那镯子，声音如金石般不可转移：“皇后娘娘要云梨，也不是不可以。您下一道懿旨，您让我去死，我决计不能看着我的女儿被我亲自送入这吃人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