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年正月  国丧已除,因无旧年守制之束,整个盛京是一派喜气洋洋。朱红色的灯笼换下了旧年的缟素,门前的新桃换旧符,华灯初上的上元热闹非凡,无不昭显着新年伊始。  清晨,伴着钟鼓楼上声声悠长而深远的钟声,百姓们开始了一天繁忙而充实的生活。酒楼上说书人绘声绘色的讲着时兴的话本,听客们听到兴处不禁拍手叫好;戏园子里传来小戏子们“咿~呀~”的练唱声;舞坊里的小娘子们正排着新编的舞蹈……久违的热闹景象尽显眼底。  虽然盛京尽是一派繁华之态,然宫中圣意却是难以揣摩。  如今年节已过,按理诸王应各返封地,可如今已是正月二十,却仍未见陛下圣令……诸王可谓诚惶诚恐。  御宴恢宏盛大,今上可谓是兴致勃勃仿若一心想着与诸位皇亲叙叙旧;命妇朝拜聚会,那位殿下也是一派端庄贤淑,各种赏赐恩典层出不穷。但怕只怕繁华背后隐藏着些不为人知的危险。以那位当年身居太子之位就敢北征契丹并斩得敌首凯旋而归的性子,难保不会借此接机行事……  更何况削藩自古以来便是帝王与藩王之间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位少年天子自然也不会忽视这一棘手的问题。  据言今上欲推行新法,新法如何大家尚不得而知,但那条编法于他们藩王而言却不是什么善茬。可历经数朝,如今的藩王不过是虚有其表的富贵闲人罢了,无权无势也没有自由可言。若是再少了些经济来源,那这藩王之名可真是名存实亡了。  且自古变法便不曾太平,从申不害、商鞅到王安石、张居正,变法虽强国利民,却并不利诸侯宗亲。以损诸侯宗亲之利而富百姓,对于天子和百姓而言可谓一大益事,但于诸侯宗亲就可谓彼之蜜糖,吾之砒|霜了。  而如今今上为刀俎而诸王则为鱼肉,如何不教人惶恐?    皇宫·御马监  成业垂首站在其师父御前总管岳武的身后。偶尔抬起头用余光窥视着他的背影,脸上神色不定似是有话要讲,终于他轻声将自己的疑问道出:“师父,如今年节已过,陛下为何不……”  话未说完,便见岳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身望着他。  “成业,你入宫也有五年了吧……”岳武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是的。”成业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答道。  岳武却是不再看他,背过身去负手而立,“在宫中,最忌讳的便是揣摩圣意……依杂家看,你这五年倒是舒坦久了竟忘了规矩,若有下次……”  成业听着立即跪在地上连声告错,整个人是冷汗淋漓,仿若从水中捞出一般。见师父拂袖而去,他更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是啊,这是皇宫,圣意又怎是他这种身份的人能够揣测的?  另一边,拂袖而去的岳武心里也并不平静,徒儿的话如何未曾激起他心中的水花?只是那位少年天子的心深不可测,仅推行新法就恐引起诸王纷争,这怕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在这风雨将要来临之际,这微妙的氛围并未对盛京的热闹造成影响。因着出了国丧,媒人们也格外繁忙,积压了三年之久的婚嫁之事让人忙得晕头转向。光是那苏、秦两府的亲事便得教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容不得半点马虎。  那苏府也唤作端阳大长公主府,因大长公主驸马姓苏,故众人多称其为苏府。身为当今圣上的嫡亲姑母,她的幼子苏染娶亲自是不可马虎。而与苏府结亲的秦府也算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世礼簪缨之族。其先祖曾跟随圣祖征讨天下,是位名副其实的开国元勋,因而得封靖国公之位。而这靖国公府历经六朝,出过三位宰相、两位皇后,当今皇后殿下便是现任靖国公的嫡长女秦鸾,而如今要嫁的便是其嫡幼女秦鸢。  这两家一个是皇亲国戚,一个是公侯世家,即便是下聘也是声势浩大惹人羡慕。  而这婚期定在下月初七的二位正主却不甚在意。尽管婚期将近,这二位却是相约着踏雪寻梅,真真是随意极了。  “二郎那日携雁入府的样子可真是秀色可餐。”只见那少女身穿青色小袄,下着月白色襕裙,披着一顶藕合色的斗篷。神情娇俏,语气戏谑地对着不远处一袭锦袍的公子笑道。  那公子听了却是面不改色道:“宛娘这词用的不好,应是风度翩翩才是。”接着顿了顿又道“宛娘今日才是真真的秀色可餐。”  少女轻哼一声,小声嘟囔道:“自是比不上二郎风流倜傥。”  这二位便是那秦鸢、苏染。  不过婚事在即,又怎么会让这两位如此清闲。不过半个时辰,宫中便遣人来了。苏染看了看秦鸢道:“既然中宫传召,你且去吧。我一人回府无碍。”此时已至隅中,秦鸢虽心中疑惑,仍是整理下仪容对着苏染道:“二郎保重。”便上了宫中的马车。  待她掀帘而入,映入眼帘的便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尚侍叶淳。叶淳起身对秦鸢拱手道:“殿下命臣来接姑娘。因近日命妇出入频繁,委屈姑娘与臣同乘了。”秦鸢听了却是连连摆手,回礼道:“叶尚侍客气了,鸢一介白身,能与尚侍同乘,实乃鸢之幸事。”秦鸢坐定后又道:“敢问尚侍,殿下此次召见可有什么指示?”  叶淳却是罕见的沉默了半晌,继而回答:“姑娘不必忧心,殿下说若姑娘要问,只答‘即使城门失火也不会殃及池鱼’,姑娘可明白了?”  秦鸢淡然,谢道:“多谢尚侍指点,鸢明白了。”  入了宣武门,秦鸢下车改乘轿子。宫中禁乘马车,故须更换轿子,因着她身份使然,虽无品阶却是皇后之妹,故而幸而能够乘二抬的轿子。虽然面上看是寒酸了些,但却是不失礼法。  秦鸢本想着有叶尚侍安排,这一路应该遇不着宫中的贵人们。谁承想出乎意料,若是宫中的嫔妃、女官也就罢了,可偏生是陛下……  “民女秦鸢给陛下请安,陛下长乐无极。”无奈,秦鸢只得下轿行礼。  虽说自圣祖立朝以来废除了不少繁文缛节,就连前朝备受推崇的儒家那套君臣礼法也不似从前般苛刻地遵守,但面对眼前的这位,她仍是规规矩矩,不敢有半分失礼。  谁知那天子却是沉思不语,叶淳见状福了下身道了声“陛下”,天子恍若回神般对着秦鸢道:“不必多礼。”见她起身,似又打量了片刻,道:“都说‘鸢者,鹰也。’小姨今日可是过于拘谨了,一家人何必见外。”他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笑意,倒不像是传闻中那个桀骜、冷酷的君王,而像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  叶淳却是见怪不怪,这位的性子向来琢磨不透,赶忙对着天子汇报道:“皇后殿下今日召姑娘进宫一叙……”  天子看了看天色,道:“你们且去吧,一并吩咐尚食局,朕午膳在梓潼那里用。”又看了看秦鸢“小姨难得进宫,今日且用了膳再回吧。”  “诺。”秦鸢应道,心中却是无比复杂,陛下若去,那阿姊……  待到了凤仪宫,秦鸢依然是心事重重。叶淳先一步进入内殿面见皇后,自己则在外殿等候传召。回想起刚刚天子的话,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脊背发凉,似乎有些不对。  “姑娘,殿下请您进去。”一个眉眼清秀、身着一袭宫装的侍女说道。她认得那人——长姐的陪嫁婢女之一——白露。  想必方才之事叶尚侍应向阿姊禀明,阿姊或许……秦鸢抛弃心中的猜测,随着白露进了内殿。  “殿下长乐无极。”秦鸢对着上首闭目假寐的华服女子行了个万福礼道。秦鸾听见妹妹的声音心中欢喜,忙起身道:“宛娘快坐,今日得空,你我姊妹二人需好好聊聊。”  侍婢们见状默默退下。  “阿姊为国事日益操劳还挂心宛娘,是宛娘之过。”秦鸢看着这位许久不见的长姐,心中不由得思绪万千。本朝帝后同尊,故帝后一同临朝听政,一同处理国务,是为二圣。虽然身着凤袍、头戴凤钗,一派雍容华贵之态,但眉眼间那抹憔悴却是掩饰不住的。曾经风华绝代、意气风发的少女如今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真是世事变迁、韶华易逝。  秦鸾缓步走到秦鸢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宛娘今日遇见陛下,心中作何感想?”秦鸢抬起头目光微闪,“阿姊是想听实话吗?”  秦鸾愣了下,道:“自然是。这里并无外人,宛娘可宽心。”  “宛娘只觉脊背发凉,恐有祸事。”秦鸢舒了口气,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听了秦鸢的话,秦鸾却是有些失神,接着却是一脸正色地对秦鸢说道:“宛娘可记得钦天监的那位国师?”见秦鸢点了点头,她又接着道:“阿姊知道你自小便与常人不同,你可清楚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秦鸢在心中反复推敲,又思及陛下今日之态,顿时是脸色煞白……“阿姊……我……”她有些方寸大乱,一时间竟是连话也说不出口。  “那日陛下与国师之言我亲耳所听,如今只是让你早做打算,苏染是个好孩子,我自是希望你们好好的。”秦鸾看着如失魂般的妹妹,心中不由有些心疼,可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如实以告,以未雨绸缪。  秦鸢听了却仍是脸色煞白,一时间心绪难宁。就连之后用膳也是打不起精神,倒教天子好一阵嘘寒问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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