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方孟孟睡不着,原因有很多,大部分是因为刘博彦,小部分是因为卢嘉杭。卢嘉杭沉稳温和,刘博彦却热情开朗,他几乎不会给方孟孟任何喘息和思考的空隙,这就样根本无需经由同意,占据她的每一分每一秒。对于她来说,这是个好事吗?方孟孟希望是,又希望不是,她不应该愚蠢地再将自己托付给另外一个人,人应该独立地活着。    打开台灯,床头柜上放着的是一本《杂志》月刊,第13卷第1期,上面刊登着张爱玲一篇短小的散文《爱》。原先在上海时,方孟孟是不看张爱玲的,她笔下的婚姻一个赛一个不幸,把这个新旧社会的交替展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是各个阶层的女性。戴维斯夫妇亦不让她接触这类文学,他们是在另一种文化中长大的,便不想让方孟孟再囿于这类中国文化。    回到方家,《杂志》月刊是定期送的,原是程小云喜好看,方孟孟闲来无事也拿几本看着,她第一次接触到张爱玲是《倾城之恋》。方孟孟从未经历过白流苏式的旧式家庭,更别说旧式婚姻,张爱玲文笔细腻,她却看不太懂,直到卢嘉杭结婚。卢家是旧式人家,即使是民国三十四年,结婚时仍旧能够看到旧式婚姻的痕迹,尤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方孟孟是了解卢嘉杭的,他是一个孝顺的人,甚至还有点儿愚孝,自然是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些年虽跟着洋人上学,可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掉的。这也好,要是方家的孩子能有他一半孝顺,现如今也不会是这种局面...方孟孟不再让思绪乱飞,又看回手中的月刊,这篇散文这般短小,讲述的也仍旧是一个悲剧,却让她感到一丝温暖。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这段话写得那样好,却偏偏依衬在一个悲剧中,一个自始至终的悲剧。方孟孟不想就这文字做太多的理解,还是字面上的意思好,一段话,又何苦一定要依附在一个故事里。她和刘博彦算不算是刚巧赶上了?刚巧这个词,太难。将月刊放下,多日来的纠缠,仿若在一瞬间想通,刘博彦不是适合她的人,她亦不是适合刘博彦的人。    感情和婚姻都是复杂得不能再复杂的事,倘若只依靠一个人付出,另一个人只是索取,不论什么时候,什么人,都走不久远的。方孟孟曾经无数次地想做一些事,就如同刘博彦哄她开心一样,可是他从未给过她机会。方孟孟的性子也在变,确切地说,是在往曾经的性子变,她原本就比谢木兰还要活泼调皮,这会儿也不过是被长久的病痛和分离压住了。    刘博彦却不希望看到方孟孟改变,他迷恋方孟孟不一样的气质,她就应该像昙花一样,美丽神秘娇弱,需要被人放在手心小心呵护,偶尔对呵护者展现一丝回报,便就够了。刘博彦的这种爱情,让方孟孟感到害怕,他仍旧是一个思想先进的进步青年,却有一种奇怪的英雄情怀,他要是早生几年,估计就会像方孟敖一样参军入伍了吧。    想到方孟敖,方孟孟对刘博彦又生出几分好感,他们都是好男儿,自当有一番作为。困是真困了,方孟孟也不再胡思乱想,什么情呀爱呀,这种时代,早就不是个非要有的东西。不过万事讲究一个机缘,如果她有幸真的能够遇到一份缘分,那便绝不会错过。方孟孟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这种性子刻在骨头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变的。    “孟熙!”刘博彦笑着跑来,“给你。”居然是一本极为珍重的英文原版小说,方孟孟接过,一打开果然是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印章。方孟孟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这本?”刘博彦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我算到的。”方孟孟顺着他的话,“这么厉害?”刘博彦眼角带笑,他喜欢看着方孟孟因为他而高兴。    “就是这么厉害。”刘博彦说,“你还有什么要算的,我可以帮你。”方孟孟沉思一会儿,问道:“未来,你想做什么?”“你怎么问这个?”刘博彦反问,而后突然有些理解方孟孟话中的深意,回答说:“小时候我总想着参军,去打日本人,只是年纪太小,去了反而是个累赘。后来我就励志读书,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身为男儿,都要为国家尽一份力。”    方孟孟:“所以你选择读经济。”刘博彦点头,“经济是一切的基础,战争年代参军,和平年代建设。这会儿参军没有任何意义,我既没打过日本人,就不必和自己人过不去。但我相信,我们的国家一定会强大,每个人都会变得富裕,我们会有自己的武器,会有自己的科技,会让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的勤劳、聪明和不屈。”    方孟孟笑着:“一定会有那一天的,我们都能看到。”刘博彦反问:“你想做什么?”方孟孟几乎想都没想,“做老师。我希望有一天,上学不再是富贵人家的独享,每一个孩子都能够得到教育,会读书,说外语,懂音乐,还有更多。”“孟孟。”刘博彦说,方孟孟一愣,这是她的乳名,回到北平后,除了最亲近的人,别人是不能随便叫的。    “我知道这么做有些唐突。”刘博彦显然注意到方孟孟的表情变化,“我们刚才说了那么多对国家、对民族的希望,现在我想说说自己。”方孟孟还在愣神,倒不是觉得刘博彦唐突,只是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你说。”方孟孟说,刘博彦定了定神:“我希望...我的未来能有你。”“啊?”方孟孟显然是被这句话吓到。    刘博彦此时是下定了决心,继续说道:“你懂我,我懂你,我们彼此需要,又能互相帮衬,我们有相同的梦想,理应走到一起。”方孟孟眨眨眼,眼神中带着的是慌乱和不解,问:“你懂我吗?我懂你吗?”这是这些日子里她最想弄清楚的问题,易得千金财,难觅知心人。她昨天莫名在心中否认了刘博彦,今天,却不能再这般鲁莽。    刘博彦微笑着:“我们之间需要多交流,我不希望你误会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知道你想要改变性格,因为它反映了一段悲伤的过去。但是我不希望这样,越否定就意味着越在乎,反而当你接受后,不管是什么样的性格,对你来说都是好的。”刘博彦这段话无比真诚,仿若昨晚方孟孟的种种猜测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为什么一定要反对呢?”方孟孟问,现在的她不需要这些面上的理由,她要知道刘博彦的内心。“它是你的一部分,我不希望你生生把它割离,而且也做不到,不是吗?”刘博彦眼神温柔。方孟孟低头,人所说的话,终究是带着私心,她是,刘博彦也是。但是他的确是个无比好的人,如果仅仅凭着这一点就将他否认,未免显得方孟孟太过于严苛。    “如果我一定要改呢?”方孟孟又问,她需要一个更肯定的答案,让她将昨天所想的一切都推翻,让她认定这是一份难得的缘分。“那也好,这种事情本就不需要经由别人的同意。为了梦想,你是要成为一个坚强独立的新时代女性。”刘博彦回答。似乎已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方孟孟眼角含笑,“那些都是对外,对你...我无需既坚强又独立。”    “你答应了吗?”刘博彦言语中带着欣喜,方孟孟却没有回答,眼睛转了转说:“再怎么是新时代女性,这种事儿也不能你一说我就应...再说了,我头上还有哥哥姐姐,怎么轮都轮不到我身上。”刘博彦语气轻松:“那我就等,三年五年的都很正常,到时候我们不再是学生,做着想要做的事,肩负着责任和梦想,这样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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