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有几次我都被他抬眸一瞬的样子,勾住了心神。    他与府中那些同样身为马奴的男丁,是那样的不同,容貌气度,宛如诗书之中描绘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若非出身坎坷,我想阿青他定是谁家的醉心诗书的翩翩公子、富贵闲人。    见他专注的样子,我也不敢叨扰,只有坐在他的身边,随手拾起地上,那些他翻动的竹简,轻轻靠着他坚实的脊背,也默默地看了起来。    他似乎对我的样子有些好奇,偏过头来问我:“阿鸾在看什么?”    我捧着手中的竹简,轻声念道:“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他略微一怔,伸手接过我手中的竹简,端详了半晌,抬起头来问道:“怎么你竟都认得?”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何?竟都大多认得,有些字确实也拿不准的,全然靠猜测。怎么我读得有什么不对的吗?”我偏过头问他。    “一字未错。”他浅浅地一笑,把竹简递到我怀里:“可懂得其中的意思?”    “似乎是说,先秦时期,诸子百家战国纷乱,秦国便开始有了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心。后来到了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制六合,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大将军蒙恬却匈奴七百余里,筑长城守藩篱,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只可惜后来……”我回忆着书中的字句,向阿青复述着。    阿青惊异地望着我,眸子中闪着星月之光:“这是贾太傅的一篇十分好的政论,你竟真能无师自通,阿鸾以前说不定真是出自什么书香门第?让你跟着我一起沦落到侯府为奴,我着实心中有愧。”    “你又在瞎说什么?”我紧紧地把头靠在阿青的脊背上,感受着那份独属于他的气味:“分明是你跟着我沦落至此,你这样说,摆明就是叫我心中过意不去。”    “阿鸾,我决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就闭嘴。”    “哦。”    他没有再反驳我,只是听话地回过头去,捧起手中的简牍,我不禁偷偷地一笑,不叫他听见。    平日里,那样一个虽不爱争辩,却也并不讷于辩解的人,只有面对我时,甘愿做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我知道这是阿青对我的一份特别的宠溺。我心中感激,却依旧是小女孩心思,屡试不爽,乐在其中。    秋末的时候,阿青的时间,便不如以往多了。秋末水草最为茂盛,侯府的高朋故戚,总是络绎不绝。侯爷总是带着他出去,似乎因为阿青长得俊美,办事也妥帖,带出去倒不失体面。    看着他这样得到侯爷与公主器重,我心中欣喜,可是我与他见面的次数,也逐渐少了起来。    洛白师傅看我也似乎闲了下来,不再成日想着怎么偷跑去对岸了,便开始认真地传授我舞技和琴艺。我虽然心不在此,但也不敢怠慢。    一是因为我对师傅心中敬仰,不敢轻慢。再来,我始终身为侯府的舞姬,练好舞,却也是我的本分。    洛白师傅手把手教我,我学得也渐渐有几分像那么回事了,但仍远赶不上子夫姐姐与府中其他舞姬那样的娴熟,年初献舞肯定是赶不上了。    洛白师傅说我还算有慧根,年纪也还小,启蒙也并不算晚。假以时日,勤加练习,定能和她们跳的一样好了。    我心中确实感激师傅,她似乎真正明白我心中所想,只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只想守在阿青身边,安生度日的小女孩。    我如此不堪的、平庸的人生观,她倒是十分赞成的。    用她的话说,攀龙附凤未必是什么好事,阿鸾心中没有那样的觉悟,送你去,无疑是自投死路,羊入虎口。别到时候再连累了侯府。    我不知她口中所谓的“觉悟”究竟为何物,只是看着同住一寝的姐妹每日都忘我地练习,仿佛就我是一个好吃懒做的闲人。    不过侯府人丁众多,多那么一两个闲人,一时半刻也察觉不出来。    可毕竟是寄人篱下,为了使自己看起来不是闲得那么突出,我只好央求洛白师傅,也教我跳子夫姐姐她们一直苦练的羽纶踏歌曲。    我也常听着府上的舞姬之间闲聊起关于初春时节,殿前献舞的事情。    相传陛下会于年初,到霸上祭祖祈福,回宫时,顺路来侯府小住。陛下还为胶东王的时候,便就常来府上做客的,登基之后,国事缠身,便也许久没有来府上看望过了。    也自然有人说起那些宫闱诡秘之事。    据说,皇帝与皇后不睦已久,皇后身份尊贵,是长公主窦太主最疼爱的女儿,亦是太皇太后的嫡亲的孙女,早些年,皇后的母家却也是为皇帝取得皇位有所助益,自然有些骄横,惹得陛下不满,鲜少再去她的宫中。    皇后常年无子,眼中又容不得其他女子侍奉圣驾,皇帝子嗣单薄,太皇太后把持朝政,陛下在前朝受制,后宫中,却也不得安宁。就为陛下这一句,公主精心筹备了大半年,希望能趁此机会,献上自己府中的舞姬,送到宫中去,也算是让陛下身边有个妥帖的“自己人”。    这与二哥之前与我说的“金屋藏娇”的美谈听起来却也是大相径庭。    原本想着是海誓山盟,神仙眷侣的两人,竟会是这般如临仇敌,这世间的事情,还真是有许多让人想不明白,也弄不清楚的。    “若是殿前献舞能够一鸣惊人,便就很有可能被陛下选中了。”    “那倒也不尽然了。但自古女子,容色皮相最为重要。舞跳得再好,若是这容貌上逊色了,陛下也未必看得上呢……    若要是长得像阿鸾你这样漂亮的,纵是不会跳舞,但被招幸的可能也是极大的。”    “阿鸾还是小孩子,你在瞎说什么呢?”    “我也就是说说嘛,只要她在府中,来日方长,也总是有机会的。”    我睁大眼睛问:“招幸是什么意思?”    “你们跟她讲这些事情做什么?”子夫姐在一旁听见了,急忙将那些逗我的舞姬们驱散开来,转过头来,悄悄地附在我的耳边,对我说:“阿鸾,你只需记得,若是你只是想守在阿青身边的话,殿上献舞那日,你可离那正殿远远的。切不要靠近。”    我听着子夫姐姐的语气,像是在诉说一件极险恶的事情,急忙拉住她的手说:“姐姐难道不想守在阿青和卫大娘身边吗?殿上献舞那日,姐姐非去不可吗?”    子夫姐郑重地一把握住我的手,轻声道:“我卫家受侯爷和公主恩惠不是一星半点,许多事情,也并不是我能够随心所欲的。”    说完,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发,温柔地微笑道:“好在,阿鸾你还小……”    自那日起,我又跟洛白师傅说,我还是安分守己的好,像羽纶踏歌曲这样的深奥精妙的舞,我还是不学的好。    洛白师傅望着我,终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抚着琴,低眉轻声道:“你这孩子还有没有个常性了。”    “可是师傅不是也赞成我,不要痴心妄想、自投死路、羊入虎口吗?”    她不看我:“油嘴滑舌,我就知你终是没有那样的觉悟。”    我说,师傅貌美如谪仙,舞技琴艺,皆非寻常女子所能比的,却也甘愿躲在这平阳侯府的湖心之上,是否也是因为没有那样的觉悟?    洛白师傅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轻声说:“你这丫头,说你木讷无知,却又牙尖嘴利,说你不会讲话、招人嫌恶,可这嘴巴,却又像是灌了蜜一般。罢了,你既不想学,我也省得一点一点教给你了。待你想学的时候再说吧。”    从此,我又变成了一个吃闲饭的了。    但我心中依旧忐忑,几天之后又问师傅。若我一直什么都不会,我会不会因为吃闲饭吃得太明显,是否会被撵出侯府去。    洛白师傅拨弄着她那只笼中青雀,瞥也不瞥我,轻声道:“那你就不会吃得稍微低调一点吗?”    后来她又说:“若我是你,既来之则安之,就不会想那些有的没的。”    于是经过一番折腾,我终究还是回去老老实实,跟着洛白师傅练舞。    寒冬来临的时候,南山的围场草木凋零,侯爷与人去狩猎的时候也少了。他整日里拥裘围炉,鲜少外出走动,阿青清闲了许多。    卫大娘为我赶制了冬衣,她说阿青的衣服,她以前估摸着做了些许,再加上他素日出去都是穿府中安排的衣服,早已不缺衣物鞋履了。    “倒是阿鸾你,生得这样漂亮,更应该穿好看的衣服了。”    她说这话时,眼角浅浅的笑纹,和我的吉婆大娘一模一样。我呆呆地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卫大娘织布缝衣,心中不禁想起了我的大娘。    她虽没有卫大娘这般汉家女子的那灵巧娴熟的针线手艺,可在我与她生活的那些年,却也为我仔细缝制了不少的衣裳。我身量瘦弱,康奘大哥又是男儿,家中也没有小女儿的衣裙了。大娘她都是叫大哥拿家里的羊去集市上换来的汉人的布匹,量着我的身形帮我赶制的。  她总是望着衣袖上略显粗糙的针脚叹息说:“阿鸾你若是沦落到汉人的家里,你这模样,穿上汉人的衣裙,定是极好看的。”    我如今已是穿上了她常常念叨的汉人家的衣裙,身边也有人为我悉心赶制冬衣。    只是她却再也看不到了。    油灯微弱的光芒恍惚间,我盯着卫大娘手中针线的眼睛,竟也有些沉重了,恍惚间半合上眼睛,似乎听到梦呓一般轻柔的呼唤声。    阿鸾,阿鸾。    像是大娘在叫我。    我感觉她把我已经发软的身子抱起来,    就像以前的每一次,我趴在案头望着她穿针引线,密密细缝,不自觉地睡着了。她把睡去的我,抱回到床上,再仔细地掩好被角。    “大娘。”    我不禁叫出声来,身子不由一颤,睁开眼来,却发现自己正负在阿青的背上,身上披着毯子,被他背着,向着平时住的房走去。    寒风瑟瑟,凌霜四散,长道之上,积雪森森。我负在阿青坚实挺拔的脊背上,却未曾感到一丝的寒冷。他的身体很暖,散着淡淡的、令人舒适的热气,熨帖着我的脸颊。    那条路似乎比往常要长了许多,我默默地听着阿青的脚下的鞋底踩在积雪之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心依然回荡在方才迷糊的梦境之中。    “我来的时候,也是下雪天……”我猜想他定是也听到了我方才的呼喊,轻声在他的耳后叹道。    “是吗……可你来到我的世界时,已是春暖花开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雪花落在了平静的湖面一样。    “你看,你一醒来,雪又要停了。”    他扬起头来,我顺着他的目光抬头,发现不知何时,天上刚才还漫天的雪花,已然变成了纷落而舞的飘絮,落在他乌黑的发间,瞬间就化为了乌有。    星空湛冷,月色幽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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