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背上一阵凉意,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更不敢抬头去看她的眼睛。 只听见她在我的身后,慢慢地从床上站起身来,缓缓走向我的面前,一把打开虚掩着的柜门,将一双完全炸开了掌的履从里面取了出来,置于我的面前。 我隐忍不发,心中倒像是做了坏事一般,忐忑不安了起来,试探着抬起头,正巧碰上她那双锐利的眼眸也正望着我,那双眼中再没有了往昔的温柔和婉,全然是一派肃杀的寒意,让我的后背不由生出一层薄汗来。 “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早晚会知道是我的。可未曾想到,你竟这般隐忍着不说。” 那双履上的钉掌的钉子,全然被一个个卸了下来。 其实阿青走到那一日,我收到那位小哥送来的钉子时,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阿青的突然离去,让我根本无心去想这些事情。阿青曾叮嘱我,此事既然未伤及大雅,我们便也没有必要刨根问底,定要寻个究竟出来。好在子夫姐姐己然出府,我应了阿青不会再寻此事缘由,自然当遵守承诺。除此之外,我心中也着实害怕,若是知道了这些背地里的鬼祟之事,实在无法面对这张平日里温柔的面孔,以后在这幽深庭院中,我又该如何自处。 倒不如当个傻瓜,充作全然不知,更为妥当。 她见我久久不言语,面容有些苍白,缓缓地向我逼近,猛然间一把拽住我的衣襟,缓缓地把我拉过来。 我仓皇抬起头来,只见她苍白的面庞上,漾出一抹轻笑,声音冷若冰霜:“可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说罢,突然使劲一挥手,我便被她狠狠地推到在了桌子上,一不留神,撞碎了桌上的几个茶杯,我的心也哐当一声,差点掉了出来。 “卫子夫现在不在了,你喜欢的那个卫青也不在了。你以为,像你这么聪明的丫头,在这侯府中,究竟能活上几日?”她的声音又在背后冷冷地响起。 “姐姐为何要这么做?难道被选中入宫,就真的这么重要?”我爬起身来,正了正身子,方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望向她一脸冷冷的笑意。 “说你聪明,你竟也能问出这样痴傻的问题来。”她伸出手来,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我被她扯得有些痛了,忍不住失声叫了一声。 “若是论容貌,我并不输子夫,为何,偏偏是她那般受到公主的器重。还有你……” 她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冷声道:“以前我还对自己说,若是子夫在我的前面被选走,我便也算是有了出头的机会。就算是不能入宫,至少也能碰上个王侯将相,可是谁知道又来了一个你……女子的好年华,究竟能有几日,而我沈清棠究竟又要等到何时?” 说罢,我看见她眼眸中闪烁的火花,纤细的手指微微收紧,拽得我的头皮生痛:“看见你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我就讨厌,平日里练舞,也从不上心,可偏偏这样,洛白师傅竟还高看你几分。你是否知道自己靠着这副天生的好皮相,就可以坐享其成,后来居上……你知不知道,所有人其实都很讨厌你们……” 我心中轰然一声,一想到平日里朝夕相处的那些佯装温和热情的嘴脸,就感到胃里一阵恶心,整间屋子也顿时一阵肃杀的刺骨的寒气朝我逼过来。 我抬起头,望向她苍白又略显癫狂的面容,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幽幽地望着她说:“你把手放开,你讨厌我,我走还不成吗?” 她微怔,轻轻地松开了紧紧抓着我头发的手,狐疑地望着我:“你说的,可当真?” “我是断然争不过姐姐们的,还不如就离开,也免受以后的言语折磨和皮肉之苦了。”我不卑不亢地望着她,轻声说道。 “呵……你倒是敞亮……” “比起姐姐……我自然是敞亮些的。” 我不理会她,只顾着转身麻利地收拾了行囊,浅浅的行囊中,只装了二哥临行前,留给我的所有东西,再来便是绿曜给我的舞裙,一身卫大娘帮我缝制的春衫。 还有一件,就是子夫姐姐予我的那柄白玉芙蕖簪。 我正欲收入行囊之中,谁知道她见状一把将那柄发簪抢了过去,我还未来得及抢回来,她抬起手来一挥将发簪摔在地上,碎成了两段。 “你也配拥有这样的好东西?”只见她冷笑一声,轻瞥地上的玉簪:“这玉簪乃是公主赏赐给卫子夫的,如今,她不靠这玉簪,也可飞上枝头,以后怕是什么佳宝珍馐,都已不放在眼里了,怎会还惦记这一只小小的白玉簪子。既然你要离府,就此告别这高门阔府,那你自然更是用不着了。” 我着实有些气愤,怒气冲冲地看着她,又看着地上的玉簪残骸,鼻子一酸,硬生生把一腔的愤怒和委屈,咽回到肚子里去。 簪子碎都碎了,我若是与她理论,定也是寻不得个好来,只得红着眼眶,转过身去收拾自己的包袱。 她在我的背后冷哼了一声:“真是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倒是隐忍得很。” “是阿青叫我不要和姐姐再就此事论个长短,此事到此为止,我会悄悄离府,也请姐姐手下留情,莫要再纠缠了。不然最后,大家弄得都不好看。”我稳了稳心中的情绪,抬起头望她。 “卫青?”清棠冷笑一声:“他倒是和他姐姐一样,宅心仁厚……只是瞧他平日里低眉顺眼,乖巧听话的样子,与一般的马奴无异。怎就是他得到了公主的垂青,送子夫也罢,竟然将他也送进了宫里去,真不知道,他们姐弟俩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手段。” 听她这般抹黑阿青,我心中顿时气不过了,直言道:“姐姐与子夫姐相交,怕是比我要深上许多了,怎么她的手段,相处这些年来,你竟未能学得一二吗?” “你!” “姐姐莫要再恶言相向了,卫家姐弟此次能够进宫,全然是天命。若姐姐改了这善妒的性子,动心忍性,有一日天命重顾也未可知。” 她冷笑一声:“好厉害的一张小嘴,平日里我竟没有发现。” 我不理会她,自顾自将行囊先行藏入柜中,转身学着阿青的样子向她作揖道:“我是侯府的奴婢,出入自然没那么容易,还烦请姐姐安排了。” “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难?侯府的奴婢,又有几个愿意离开侯府这样好的地方。你说自己要去探个亲戚,门口的自然也不会多想。”她似乎也不想看我,别过脸去:“只是你一个小女孩,你这样一个人出去,又要去那儿?” “我想去寻我二哥,他好像也到了长安。阿鸾只求姐姐一件事,若是阿青回来找我……请你告诉他……我是去找我二哥了。” “这个容易。” 整件事情挑明以后,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总是觉得这屋中的姐姐们不似往日里那般亲厚了。盘算着离府之日渐近,我心中放不下的除了阿青,便是我的洛白师傅。我这一出府去,多半是再找不到阿青了。虽然清棠姐答应我,若是阿青还回到府里来,会带话给阿青。但这也是我自己安慰我自己,毕竟经过那件事,这府中的人,我是一个都不敢信了。 后来我想起,还有一个人可以相信,那便是锦师傅。可是若是告诉他我要离府,他多半是不许的。我允诺阿青此事不会再去追寻,若是锦师傅问起缘由,我终是无法解释的清。 那几日我成日跟在锦师傅身边,似乎想要从他身上寻得阿青的一丝气息一般。 他举着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酒坛子一边饮酒,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一卷竹简,我凑上前去想要看看他究竟在看什么,竟被他一把收了起来。 “我说你这丫头,平日里,不是最嫌弃我这个一身酒气的糟老头吗?”他斜眼瞪着我:“这几日是怎么了?跟个尾巴一般,跟在我屁股后面……” 还没等我开口,他似乎恍然大幅,又言到:“你是想问阿青的事情吧,能说的我都说了,其余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啊。” “不是,我是想问大叔你……”我是想问他,若是我出了侯府,阿青再找到我的可能性还有几分。可是话到嘴边,有咽了回去,改问道:“我是想问你,我师傅她还好吗?” “谁不好,她都不会不好。成天在那个破岛上摆弄个破鸟,没了你这个烦人的死丫头,成天围着她转悠,那侯府中的人,怕就数她快活似神仙呢……” 我狐疑地望着他:“锦师傅怎知道我师傅养了一只青雀于窗前?莫不是那湖心的岛,您也登上去过?” 他被我的话呛住,佯装轻咳了几声,一会避开我的目光:“那事侯府里的人都知道……” “侯府里的人哪有那么闲,会知道我师傅养了只鸟……” 他猛然伸手弹了弹我的脑门:“君子坦荡荡,你这样疑心,最易生暗鬼了。人小鬼大,不要自恃聪慧,就肆意忖度大人们的事情。赶快滚蛋,不要因为阿青不在了,就像苍蝇一样,整日围在我旁边,搞得我头疼,都没有一点私人的空间了。” 往日里,对他如此粗鲁的举止,我定会一个白眼翻过去瞪他了。可是如今,我知道自己快要走了,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锦师傅,自然也生不起气来了,连他身上熏人的酒气,也显得那样亲切了起来。 我沉默了半晌,方才捂着他弹过的额头,轻声道:“若我走了,锦师傅当真会高兴吗?” 他不看我,自顾自又摊开了书卷,轻哼一声:“那是自然。” 我便也没有没再说下去,悻悻地起身独自离去了。 又过了几日,趁着府中的下人都开始纷纷地告假回家探亲,我也如约装作一副要省亲的模样,便背着行囊跨出了那间屋子。清棠姐也没有拦我。就像她说的一样,门口的守卫看我一个小姑娘家, 也没有多想,开了侧门,叮嘱了声门禁前回来,便放我出了府。 我望着茫茫的长安,车水马龙,楼宇纵横,繁华却又陌生。这里自然是比平阳要繁华数倍,我顺着大道向前走去,人流越来越多,侯府的大门渐渐远了,我只觉得自己仿佛一滴水,瞬间汇入了湖海,很快变得茫然无踪了。 我独自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之上,心中想着二哥究竟会在哪里,他走的匆忙,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长安这么大,找到他的希望却也渺茫。可是他留给我了几锭金子,也够我在这城中辗转些日子了,我想他也定是去了什么伶人馆子里,二哥琴艺妙绝,若是我一个一个去问,兴许有人会知道二哥的下落。 我正思索着,便觉得身后的包袱被人翻动,我转过去,除了来往的人群却也什么都没有看见,忽然有人从背后一把扯过我的包袱,我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子,夺了我的包袱就跑。 我急忙追上去,他的脚似乎有些跛,身子也十分瘦弱,渐渐地还是被我追上了。我一把从他的手中扯住我的包袱,气愤地望着他。 他也不示弱,跟我撕扯了半天,终究是敌不过我的力气,包袱被我夺了过来。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抢我的东西?你难道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了就跑吗?”我盯着他,怒目而视。 他也丝毫不惧怕我,朝着侧面的背街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我顺着望去,只见七八个与他一样衣衫褴褛,污秽不堪的少年朝着我跑来。 我见势不对,抱起包袱急忙想跑,却被身后的少年一把抓住,我与他撕扯了半天,挣开他的手,转身拨开人群就跑。 身后的那群少年追着我,他们打着响亮的哨子,就像我与阿青在草原上遇到的那群马匪一样野蛮。他们似乎是盯准了我是一个人,手里面还抱着一个包袱,十分容易得手。 他们一路追逐着我,不知跑过来几条街道,身后一直回想着野蛮的口哨和呼喊的声音。终于,他们中的几个跑到了我的前头,我抱着包袱与他们对峙着。 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听见远处传来一片喧哗,那几个少年正向我扑过来,电光火石之间,几枚金色的弹珠直直地射向他们的脑门,他们扶着脑门吃痛地喊了一声,金丸落地犹如沉石之声,周围人群惊呼,纷纷向着金丸滚落处涌去,那几个被金丸砸破了头的少年也顾不得我了,急忙随着蜂拥的人群逐金丸而去。 我仓皇间转眼望去,只见一驾华丽的马车朝着我们直直而来,我隐约看到马车的身后,遥遥跟来一队人马。 我慌乱中回眸,刹那间遇到一双光彩照人的清亮的眸子。俊俏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横眉轻挑,眼神中有些诧异,又有些欣喜。他的手中握着弹弓,方才的金丸似乎就是从那只弹弓中射出来的。 他朝着我伸出手来,目光交错的须臾间,不知为何,我竟也信赖地伸出手去,被他一把拽住,身子跟着腾空而起,瞬间登上了那架华丽的马车。 只听他万分惊诧地问道:“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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