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卫军的第二封信到来之前,兴村发生了很多大事。    第一件是六月份率先落幕的小考中,兴村有两名同学考入了平县一中。这所学校在县里的地位,有句盛传已久的话可以作表:考上了一中,就是一只脚踏进了中专的大门。中专在八、九十年代是大多数人的第一志愿,由此可见一斑。这也就导致其入学门槛非常的高,兴村往年能有一个考进去,就已是全县数得着的小学,不用说今年考了两名。    通知书寄来的当天,村委直接每人发了300元奖金。300块钱,在庄稼人的眼里,是辛苦一年卖出去的余粮的收益,也是辛勤养了一年的猪的价格。如果说之前村委会连续一周广播的通知让全村人热了心,这次实打实的发钱直接让全村人红了眼。    到这时,村里人才后知后觉:原来上学也能赚钱啊!还这么赚钱!回头家里有学生的各家各户就各自关门开始督促家里的娃使劲儿念书。周琼因此听了很多学生的抱怨,首当其冲的是杨拴柱:“小赵老师,你不知道我妈多可怕,她和我爸在家里撑着牌场,我还得站她耳朵边给她背书,要是停了,她不是拧我耳朵,就是掐我大腿,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脱我裤子拿笤帚疙瘩打我屁股,我这一个月过得那叫个苦啊!”    周琼微微一笑:“那要不,你再多补会儿课,晚上十点我给你送回家去?”此话一出吓得拴柱同学嗖的跑了。    当然,也有因此变得十分高兴的,比如杨芬芬:“小赵老师,我晚上回去再也不用打完猪草去做饭,做了饭再去喂猪了。我现在回家只要做好了饭,就可以写自己的作业,然后边写边教弟弟认数字。我妈也不像以前那样一直打我了,虽然还偶尔打一回,但是不会整天坐在凳子上屁股疼了,手也能好好写字了。以后我再也不会因为手疼考试写不完卷子了。”    周琼听到这里,心疼地抱了抱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你看,她的要求就是这么低,只要能上学,少挨打,甚至别被打的不能上学了,她就能满足!周琼想了想,问出了压在心头两个月的话:“芬芬,老师一直没有问过你,你这么喜欢上学,以后想做什么呢?”    小丫头害羞地低下了头,闷闷地跟周琼说:“我想考上师范,像小赵老师一样教学生,吃公粮,我想告诉爸爸妈妈,不用弟弟,我是女孩子,我也能养他们的。”    周琼点点头,知道她其实是想证明女孩子不比男孩子差,然后接着说:“芬芬,答应老师一件事情好嘛?”    “好,小赵老师你说!”    “我希望你以后不管遇见什么样的困难,都不要放弃学习,也不要放弃生命,好嘛?”周琼说的很严肃。杨芬芬也跟着认真的点了点头:“小赵老师我答应你,我一定会考上师范,一定给你争气。”    周琼又是心酸又是为这个小姑娘骄傲:你真的不枉费我和卫军为了你付出的这番心血,你可知道,兴村这几个月来所有的改变有一多半是因你而起?    至于李小波这样的家庭,在会议以后就被通知免除了部分学杂费,这个不多,一学期四十来块,但仍然得到了他父母的真诚感激——攒了半个月的两斤鸡蛋给周琼拎了过来。    周琼很无奈:“小波妈妈,我不能从老人嘴里夺食,再说了这也是我该做的。我真不能要,你快拿回去吧。”  “小赵老师,这是小波奶奶的主意,也没有几个,你就别客气了,快拿着吧!”  周琼坚决不收,小波妈妈没办法,出门走了。  等周琼上完课回了办公室,发现开着透气的窗户上挂了一袋鸡蛋。  周琼:……  她只能找机会还回去了。    *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直到中考落幕以后。    这次中考,三年前兴村小学毕业的四十四个学生里有二十四名参加了中考。剩下的二十个,都辍学了。而这二十四名考生里,有一个考上了师范,两个考上了中专,还有三个上了高中,剩下的全部落榜。不过这个比例也算不得低,这个年代天之骄子一样的中专师范生走到哪里,都被人尊敬。村委这次也一如既往的大方,一人450,学生本人拿着通知书来领。    如果说小考之后的发钱让村里人红了眼,这次却是让全村人陷入了旷日持久的沉默和疯狂。全村再没有小孩子再在外边打闹,与之相反的,四个老师家里,挤满了人,每一个都在叫着要老师好好辅导,周琼一一接下。    如果仅仅如此就罢了,这样的疯狂却逐渐恶性化。十来岁的孩子,天性的贪玩还不能自控,再被长时间的压抑,自然而然的催生了各种应对措施。有些孩子开始逃学去玩儿,有些孩子开始阳奉阴违,反正写什么,父母也大多不懂,干脆胡乱涂写一气。这样无声的反抗让各家父母天天恨铁不成钢地变本加厉的管教。甚至,有些家长开始偷偷关起门来的打孩子。    与之共生的是,各大队来举报的越来越多,今天一大队的王家打伤了孩子,明天三大队的张家打坏了女娃娃。卫爸在第三次接到举报以后,喊了周琼陪同去核查——这次举报被打的孩子是老熟人,杨栓柱。    卫爸,村长和周琼到达拴住家时,恰好他爸正在打他,脱了裤子用藤条沾着水的那样打。卫爸和村长赶忙阻止了他爸,可拴柱的屁股早就血肉模糊了。十岁的男孩早就有羞耻心,在周琼面前哭的一塌糊涂,想提起裤子,屁股上又疼痛难忍。周琼没办法,只能让卫爸和村长俩人抬着拴住,去了卫军的三大爷家里,三大爷是村里有执照的医生。    三大爷一看拴柱的伤势,直接用碘伏给他清洗伤口,以防感染。拴柱哭的撕心裂肺,不知道是屁股疼还是心里疼。周琼在这样的叫声中心也跟着颤抖。任何听说的悲剧都不及亲眼所见来的震撼,她的眼里心里全是拴柱血肉模糊的伤口,这究竟是父母,还是仇人?三大爷给拴柱清理完伤口,又喂他吃下消炎药。拴柱也终于趴着沉沉睡去。    卫爸和村长在这段时间里召集各大队负责人和党员来村委开紧急会议,并把李栓柱的父母也带了过来。    卫爸神色凝重地把拴柱的事情说了一下:“我知道你们眼红别人家考学的孩子下发的奖励,适当管管孩子,打一下两下,像以前被举报的那两个一样,咱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可是,把孩子打得不能穿裤子的,你杨发国是第一个,你想要孩子好好学习,给你挣钱,你先问问自己,你办得到吗?不说学习了,就说老活计种庄稼,你杨发国种的庄稼能得全村前三名,我也给你发奖励,咋样?”    这句话说完,村委成员哄堂大笑,开始窃窃私语。  “没见过这样狠心无能的爹,自己养不活全家,却指望十多岁的孩子替自己养家,羞不羞啊。”  “想让孩子给你拿状元,也得看你生不生的出这样的种。”  ……  耳朵边充满了种种嘲笑,杨发国却吊儿郎当地站在原地,浑不在意,甚至还回了一句:“我打我自己的娃,管你屁事!你生的种牛逼,让你的种考状元啊!”说完了一脸不屑。    卫爸听到这句话,怒从心中起,直接说:“之前开会的通知广播了一个周,想必你们也知道了,这事儿我不徇私,就按照规定来。杨发国虐待孩子,使其重伤,扣除所在大队评比积分10分。其他的暂且不论,杨家湾所缴农业税由6成变成9成。这个事情到此为止,以后再发现这种情况,以后农业税全交,再无优待,你们不好好干,自有别的大队愿意干。”    这句话说完杨学庆的脸黑了,他预计到会罚,但没想到会罚的这么狠,这让他回去了怎么给队里人交待?生生从他们肚里抠粮,哪家会愿意?“支书,村长,这会不会罚的太重了,再说了,他们一家犯错,罚他们一家就是了,不要牵连别的人家行不?”    这句话让卫爸陷入了沉思,他让全部党员表决意见,大多数人讨论后,认为确实不应该罚不相干的人,并议定最终处罚为:“扣除杨发国所在大队评比积分10分,杨发国一家所缴农业税由6成变成9成,暂不牵连全队,但要通报全村,下次如有再犯,全队一起全额上缴农业税。”    散会之后,周琼身心俱疲,她最不想的就是孩子受伤,可她也知道,就算没有这个条例发布,只怕杨栓柱该挨打还是要挨打,她能做的,是如此的少。    幸运的是,这个实打实痛在大队头上的处罚让众人心里有了畏惧,这样疯狂逼迫孩子学习的氛围也在小学期末考试后终于逐渐消没。    在这次期末考试中,小学六个年级除了小考的六年级,每个年级的前三名拿到的了奖学金,由于领取人数比较多,每人只分到80块。再加上很多家长看到孩子的考试成绩,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孩子距离能领奖还有十万八千里,都悄悄放下了棍棒,孩子们也开始出门放风,村子里又有了人气。    村里人逐渐恢复了以前正常的气氛,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村子里的人都开始重视教育,有谁家的孩子考了第一名,都夸一声了不得。    周琼也开始放下心,她不希望因为自己和卫军推出的条例反而伤了这些孩子们。之后,她开始整理两个年级期末考试的成绩,这次考试比期中考试有了大幅度的进步,周琼带的两个班语文一跃成了全镇第二,数学在第四,若不是之前打孩子风潮产生的厌学情绪,她就能提前完成全镇前三的目标了。但是,这还不够。期中考试后的工作她又从头做了一回,等一切搞定,就等着赵永刚哪天有空,能跟她一起去家访。    可是还没等到赵永刚,周琼等来了第二次的卫爸传唤。她的学生又挨打了,而这一次挨打的对象,是杨芬芬。    周琼一边紧赶慢赶地往杨芬芬家赶,一边回想杨芬芬可能被打的原因。首先不可能是因为女孩子,杨发国回来以后,被全大队的人迁怒——因为他全队人跟着受罚,虽说农业税最后在队长的争取下保住了,可年底评比,国家下发的扶贫物资相当丰厚,但是因为杨发国,他们今年只能最后分了。庄稼人也不会当面给你打架斗殴,但是地里的菜留不住,一成熟就被其他人摘完了,房上瓦片经常丢,一家人家徒四壁,还四面漏风。有这种惨状做对比,杨芬芬她妈再傻逼也不会在这时候因为心情不爽来打孩子。周琼开始想其他原因,这次期末考试,杨芬芬进步巨大,从全班第三十四名一跃成为第四名。    想到第四名,周琼的心里咯噔一声!糟了,第四名是进步巨大,但却是刚刚好够不着奖学金的那一个。若是差距巨大,也许家里还不会计较,踮踮脚就能够得着的果子,足够引起家里人的不甘。    周琼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她只希望,杨芬芬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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