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己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只是……没能为她做得更多,所以希望像她一样的同族,不再遇到与她一样的遭遇。”
梧桐仍是摇头:
“物竞天择,本就残酷。桑女殒命人类之手,或人类葬身桑女之腹,都是劫数,无从规避。还是说,梁秀才愿意为了众生之生,把自己饿死,不吃不喝不穿不住?”
文弱书生梁仲白,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呢喃一般道:“人不能吃人……”
梧桐的笑容变得微妙起来,活了十几万年的神女,性情温良,不戳人痛脚。
但是显然,她对梁仲白的说法是不赞同。
半晌,她似乎还是觉得该说点什么,出于礼貌回了一句:“天地众生,不能吃的,只有消化不了的东西。”
那一瞬间,我终于恍悟,眼前的神女确实理解不了我在执着什么。妖精和人类从来就是不一样的,我们活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规则之下。在她眼中,大行捉住桑女去做实验,固然可恨,然而这可恨只是外人伤到了她庇佑的孩子。可她的孩子们也从来不是互相和平共处的。所以这可恨也就有限。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护送紫苑回到中央之森,神女就知道了有人在残害桑女。但是梧桐神女从未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大概因为……那在她看来十分平常。
带着怅然的话语,再一次在杨夕的脑海内升起。杨夕反应了半晌,终于意识到那是梁仲白的内心独白。
茂密的雨林匆匆从身边褪去,杨夕满心沧桑地望着周边景物的瞬息万里。
终于又回到了那一座温馨如童话的白色小屋。
房前平整的草地,屋后整齐的菜园。
杨夕坐在梁仲白的对面,心境却与刚才截然不同了。
梁仲白垂着眼睛,自嘲地笑笑:“可是我的人类同伴也不能理解我在执着什么。在他们眼里,桑女就的确可以用来实验,操心挖肺,拆骨剥皮。虽然残忍,但也就跟屠夫杀牛宰羊一般。”梁仲白真地笑出来,笑得像在滴血,“残忍得有限。”
杨夕问他:“所以我娘到底是不是人?”
梁仲白抬眸看着杨夕:“她会害怕,会恐惧,能靠偷偷观察学会简单的文字。并且会隐藏自己会。亲近对她和善的研究者,对虐待她的人小心躲避。她甚至会对同样关在笼子里的其他研究体的死物伤其类,甚至有时会自我牺牲保护更孱弱的。你说她是不是人?”
杨夕怔了半晌,奇异地竟然不知该作何回答。
“爹爹是因为爱上了娘,才想要别人也承认娘是人吗?”
梁仲白笑容咧得更大,好像非嘲笑没有表情可以面对世界。
“人怎么可能爱上自己屠刀下的羔羊呢?我是意识到你娘是人,并非旁人所说的人形野兽。才惊觉自己在做的是何等残忍一项事业,纵然车轮已经开始向前,无从阻挡。我至少可以救下你娘……”
杨夕惊呆了:“爹爹不爱娘亲吗?”
梁仲白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我带你娘出逃,历尽千辛万苦,逃过朝廷追杀,人是有感情的……你娘又,你娘是个很特别的姑娘,爹没忍住。”
杨夕听到“爹没忍住”四个字,露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
实在不方便问亲爹,是不是被娘耍了流氓。
但至少有一个事情,杨夕弄明白了。
京城里传闻的,女奴,私奔,本质上都没错。但梁秀才并不是爱上了女奴带人私奔,而是为了救“女奴”性命带人出逃,路上才搞到一起,搞出感情的。
是啊,站在娘的角度看,爹大概是个脚踏七星的救美英雄,如何能不心生爱慕。何况依稀从哪里听说过,中央之森的所有物种,繁殖本能都很强。说得人类一点,就是都很色,很乱来。
同时杨夕也明白了亲爹梁仲白为何执着于桑女的物种,执着于拯救桑女。
因为他的整个前半生。“桑女是人”这个念头使他放下屠刀,成功救了桑女使他立地成佛。他与桑女相爱,因此留在一个其实不适合他的丛林中生活。
桑女是什么,对他格外重要。拯救桑女,对他格外重要。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那其实是一种高尚。
尽管,在桑女看来,那种“拯救”毫无必要且自作多情。
尽管,在梧桐精修看来,那份执念自以为是且代表了人类的卑鄙。
杨夕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梁仲白,这是一个她没有印象的爹爹。
然而一切又是那么的有迹可循。
她为什么小小年纪便怨恨天道,她为什么记事起就不信邪、不信命、不信人言。
她愤世嫉俗,反社会人格,因为她有个于世不容的爹。
她还有个被全世界不当人。
她可能是个杂种,这本来没什么,但是她爹不觉得她是。
她不认字,因为中央森林不需要认字。
杨夕仰天叹了口气:
“森林里,你跟梧桐的那一幕,是真的发生过,是么?”
梁仲白说:“是。”
杨夕又问:“所以我是真的,藏在树洞里看见过?”
梁仲白说:“是。”
杨夕蹙起眉头:“我娘怎么死的?”
梁仲白露出哀容:“你本该有个弟弟,难产。山林里没有大夫,我医术不精。”
杨夕头一次听说这事儿,有些愕然。
“所以我才想桑女回到人类社会,人女常常难产,山里的草兽却并不会。桑女自己是成不了大夫的,只有等梧桐救命。但梧桐只有一个,常常顾此失彼。”梁仲白轻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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