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旷一直将几个孩子留到巳末。    准确地说,是他跟杜衍说话直说到了巳末。    一开始还是他在考校杜衍,后来变成了杜衍向楼旷请教问题。同行的其他三个,严家兄弟根本插不进话,江月儿觉得他们的问题又无聊又听不懂,索性还睡了一小觉。    后来还是楼管家回房,说了声“老井的船等在门外”,才使这场谈话结束。    回味着这场谈话,杜衍忍不住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楼大人虽是武官,竟也看过不少书。而且他又是自北关而来,只这一路风物,就有许多可说之处。总之,与他交谈这一回,自己见识也是长进不少。    “你很喜欢楼叔?”走在前面的江月儿突然停下来转向他。    杜衍又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你在跟我说话?!”    江月儿绷着小脸,只是重复了一遍:“你跟我说,是不是?”    杜衍说实话,他有点受宠若惊了:“他是个好人。”    江月儿点点头:“那你喜欢跟他在一起了?” 她一边问,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他,仿佛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    那种久违的怪异感再次涌上了心头,杜衍不答反问:“我喜不喜欢和楼叔在一起,为什么你这么在乎?”    江月儿竟有些忐忑,想想这些事早晚他也该知道,定了定心,问道:“你觉得你做楼叔的儿子怎么样?”    杜衍脸刷地沉了下来,声音奇寒如冰:“你想赶我走?”    江月儿真心觉得这主意不错,她先时忍了这样久没告诉阿爹阿娘,除了怕再被关起来之外,还怕万一她说出来后,他没有了去处,会再次落到先前那样的境地,才别扭为难了这么久。    说到底,她只是怕杜衍会害到他们家,对他本人,她非但没有那么大的意见,反而,当她做出那个决定后,心里其实还难过了好些天。    顾大坏蛋……呃,阿敬他性子又好,又肯帮她做针线,还肯陪她玩,她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对她那样耐心的男娃,她怎么可能舍得撵他走?    江月儿赶忙道:“不是,我不是想赶你走。”    “那你想干嘛?”杜衍一双黑眼紧紧盯着他,里面像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黑浪。    “我,我——”江月儿为难极了:她答应过阿爹阿娘,不能说的!    杜衍重重地喷出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迈出了严家大门。    江月儿急忙追上去解释道:“阿敬,你别生气呀,我真的不是想赶你走。你给楼叔当儿子了,我们也能在一处玩,当好——”    杜衍一脚踹向拴船桩的铁链子!    铁链子“哗啦”打在地上,激起大片灰尘,江月儿噤若寒蝉。    白婆迎上来直跌足:“哎哟,祖宗们,这又是怎么了?”    江家人很快就体会到了惹月丫儿生气和惹衍哥儿生气有什么不同。    江月儿生了气也是小孩子似的胡闹,大人们苦恼的同时,笑话两句,看看热闹,也算种别样的乐趣。    但杜衍若是生气了,他……他倒也不是“我不高兴,大家都别想痛快”的性子,只不过,他抿着嘴,视线不与众人交接,便是吃饭喝水都透着股“闲人勿近”的气势,无论如何也无法使人忽视。    甚至是看他沉默着埋头扒饭的样子都替他难受,觉得他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家两个大人自然也要问问情况,可杜衍的嘴比江月儿还紧,可想而知,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打听出来。    白婆早在回家时就说了,杜衍是跟江月儿吵架时发的脾气。    想到他平时的好性子,众人看江月儿时,不觉带上了两分谴责。    平常欢笑声不断的江家小院里,气氛也无端紧张了许多。    尤其吃完饭两人在书房独自学习时,江月儿连呼吸都不敢放重一点,她一整个下午无心做针线,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杜衍的脸色……忽然感觉到自己现在的情形同前些日子的阿敬,似乎倒了个个儿……    说来阿敬其实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最多就在自己试图跟他解释时当耳旁风,实在不耐烦听了再把阿青叫进来,让阿青监督自己做针线罢了。    江月儿敏锐地意识到,阿敬明明跟平常一样,平静地站在窗前练了一下午的字,除了最开始的愤怒,他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但还是有些不一样了,仿佛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个身形单薄的男孩子身体里生长着,酝酿着,改变着……    晚上躺在床上,江月儿不安地翻了好几个身,终于决定把这件事搁置一段时间再说。    但还没等她找到时间同阿敬再好好说一次话,就被阿敬抢先敲了一闷棍。    因为阿敬的反常,江月儿这两天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因此,他一在严家消失超过一炷香时间,她立刻就不安了:“严二哥,阿敬去都去茅房好久了,你跟我一道去看看吧。”    严小二是个挺好哄的家伙,江月儿一声“严二哥”就哄得他顶着大太阳走出去,还撇嘴道:“去茅房怎么了?你难道以为他去个茅房就会丢吗?”    然而,片刻之后,严小二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茅房里没人,阿敬不见了!”    今天陪两个孩子到严家的人是阿青,她大吃一惊:“衍小郎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几天来隐隐压住的不安立刻落到了实处,江月儿当即跳起来:“不好了!阿敬他跑了!”    严大郎一把拉住她:“急什么,你们家对他这么好,他没事跑什么跑?说不定阿敬偷偷躲在宅子哪玩呢?”    他的话很有说服力,严家的仆人们听着严大郎的话,当即转了方向:“大少爷,您觉得杜少爷可能会在哪?”    可江月儿干了什么事她心里有数,而且,她就是有一种预感,杜衍这几天不声不响的,一定是在计划这件事!他连到了人贩子手里都敢跑,何况是他们家?!    江月儿急得说不清话,干脆挣开严大郎的手向门口跑去:“我就是知道!”    严大郎一下没拦住,只好在后头高声叫:“拨几个人跟着江小姐,其他人随我来!”    江月儿一口气跑到码头,然而码头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抹了把汗,听阿青庆幸地笑:“这里没船,月姐儿,这回放心吧,衍小郎肯定没走呢。咱——哎!你还跑什么呀!”    江月儿沿着河沿,追着数米外那艘小舟:别看船板上只有一个艄公,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船舱里一定坐着阿敬!    “阿敬!停下来!”眼看那船越开越远,转个角就要消失在河道的这一头,江月儿实在跑不动,急得哭得了起来。    她的身边,一个领头的护卫对身边人使个眼色追了上去。    江月儿却伤心得没空注意身边人的动静,她呜呜哭泣着对那远去的渡船道歉:“阿敬,我错了,你别走!别走呀!”    阿青手足无措:“月姐儿,你别太着急,衍小郎不是随随便便一走了之的人。你……”    她现在是真的后悔,尽管她说不清她在后悔什么。可是,她就是晓得,若是阿敬这一次一去不回头,她恐怕真的会内疚一辈子!    她还太小,不懂一辈子的意思,可现在,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看着渡船远去时,那样深切的恐惧与后悔,仿佛只有用一辈子才可以遗忘。    江月儿闭上眼,难受得快要喘不过气。    “为什么要来追我?我走了?不是正合你意吗?”熟悉的声音在耳衅响起。    却是阿青手上挽着个小包袱,正站在她面前。    “衍小郎,你真在那船上?你为什么要走啊?”阿青后知后觉地叫了出来。    “我想吃酥油泡螺,姐姐骂我贪吃鬼。”杜衍这样说道。    阿青向来是个不过脑子的,他一说就信了,呵呵一笑:“不就是酥油泡螺吗?也值当你偷偷跑,”她望望街对面,跟领头的护卫嘱咐一声,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给你们买些来吃。”    江月儿委屈道:“我什么时——”    冷不丁杜衍凑近她:“你不是想我走吗?我走了不是很趁你意?”    江月儿拖着哭腔抱住他:“我真不是要赶你走!你不许跑。”     “我有爹有娘,反正我不给别人做儿子。”他冷冷道。    “不做了不做了。”江月儿被吓得不轻,可不敢再随便刺激他了。    顿了顿,他又道:“你也是自讨苦吃,这样讨厌我,为什么不放我走?”    江月儿有苦说不出:“我,我真的不讨——”    “那是为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心中天人交战。    杜衍的声音又冷了:“不说算了。我回去就跟阿叔说,让他把我送到善养堂去也好,省得你见了我烦。”    善养堂?阿敬就是从那被阿爹抱回来的!    在江月儿心里,善养堂是除了人贩子那第二可怕的地方。她将杜衍又抓紧了些:“不行!你不能去那!”    杜衍只道:“你说了不算。”将她用力扒下来,并站远了些。    江月儿呆呆看着自己空空的手,着急道:“你可以在我家多住些时间——”    杜衍冷笑一声:“谁稀罕!”将小包袱往肩上一甩,转头又朝码头走去。    几个站得稍远的护卫面面相觑,看江月儿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不知在男娃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猛地就站住了,嘴巴张得足能塞进去鸡蛋。    “你没发烧吧?”他喃喃着,伸手往江月儿额头搭了一下。    他会害了江家人?这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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