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夕这一病,便是半月有余。    赵忠守在别院,每天伺候汤水的仆人绍绎不绝地进出院子,赵忠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故去的顾正君。    这般景象何其相似,让人无端心惊。    顾夕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整日昏昏沉沉。本来灿若星辉的眸子里,暗淡成了一个光点,那曾让人惊艳的少年,仿佛夜昙正迅速枯萎下去。    病到第十六天,赵忠再沉不下气。亲自策马跑回京城。    赵熙已经能上朝理事了。午后正在书房会见几位大臣。    赵忠进来时,几个人都抬头看。刘阁老惊讶道,“哟,多日不见,赵总管原是病了。”    赵忠早先脸上是白白净净、煊煊呼呼的,现在早瘦成了刀条,还添了不少愁纹。赵熙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转,又埋头进文案里。    直待皇上把手里的东西看完,交给几个大臣去办。人鱼贯退出去。    赵忠掩了门,转身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陛下,您快拿个主意吧。”    赵熙眉头微动了动。    “小爷看着总也不好,大夫说是外感风寒,内灼燥火,内外交困,人怎么受得了,躺在床上半个月了,总是昏昏沉沉……”    顾夕本是散了功,门户大开,筋脉大损之际,且要将养,可又……赵熙垂目道,“太医派了最好的去,药也紧着最好的用,还把你留下照料了……到底还是不好,那你说,怎么着好?”    赵忠愣了下,“自然是……”自然是什么?他也说不准。上回小爷命悬一线,是赵熙把人从鬼门关上硬拉回来的。这回可怎么办?    他目光从下往上偷偷瞅了瞅赵熙,垂头丧气地闭上了嘴。    瞧他那眼神,怎么看都像是在控诉她欺负了人家孩子。赵熙有些懊恼地捏了捏眉心,“圣旨下到顾家了,他没接旨,我不也没惩办吗?”原本想着用顾相的事拿捏一下,可是顾夕直接一病不起了。她自己还一肚子怒火,到底不是纵着他了?    赵忠得不到答案,悲悲切切地走了。    日暮时分,赵熙接见了最后一拔大臣后,推案而起,“来人,备马。”    -----------------------------------------  深夜。    顾夕扶着床栏,勉强起身。    躺了这么些天,身子一点劲也寻不出来。    十七岁的人生经历,从没这么病过。他甚至认为自己是干了那件骗人的事,所以上天要罚他去死了。    顾夕先是试着自己站起来,头晕目眩。    估计还是体内的那股真气作怪,也是外感了风寒,不然自己不至于这么不禁折腾。顾夕甩了甩头,振作一下。他没力气去够外衫,便先在面盆里洗了脸,清爽了不少。顾夕甩着水珠,去够面巾,却握着只温热的手。    他吓了一跳,猛抬头,头晕起来,腿一软,差点跌倒。    “……”看清是谁站在他屋里,顾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戴着风帽披着长披风的赵熙,负着一只手,另只手还挑着那条面巾。    顾夕怔愣。    越熙把挑着的面巾往他面前递了递,“擦擦?”    顾夕狐疑地接过来,胡乱擦了擦,简直想不明白,为何听不到她气息。    “内力不调,五感不灵,若我成心屏气潜入,你确实听不到。”赵熙仍负手看着他。    顾夕擦了脸,也缓过神来。现在的重点不是他内息不调,而是她为什么要潜入?不过顾夕只抿紧了唇,垂下头去。    “身子好些?”赵熙上下打量他。身形修长,又瘦,身上只穿着素白里衣,站在那无端萧索。她脑中又闪现出那个熟悉的瘦削身影,心中一阵难受。    “太医开的药还得用?赵忠说总是不好,我已经让太医院再换人过来了。”赵熙和缓了声音。    仍听不见回答。    赵熙微簇了簇眉,沉吟了下,“你别怕。太医只治得病,不懂内伤。我琢磨是筋脉受损,让你体力不支的。半月前我已经派人去调几个宗山宗师级的师父来,再帮你调调。估计昼夜兼程,明后天就能到。”    顾夕身子动了下,仍未出声。    “你别急。等身子调养好了,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赵熙瞧顾夕死死垂着头,不出声。她心念微动,探头看他,“你还有什么要求?”    顾夕抬目,用力摇了摇头,“没有。”    到底是能有反应的。赵熙被拒绝了,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笑道,“还以为夕儿一生也不同我说话了呢。”    顾夕澄澈的眸子里挂着星辉,“那还不至于。”那件事,终究是他们合伙骗了她,他其实并无怨怼。只是面对毕竟尴尬,他还有些不太适应。    赵熙展颜笑了笑,瞧这小子直接的,到底是个明丽的性子。    “天明我就想启程。”顾夕病了这些日子,声音还有些哑。他看着赵熙的脸,微微簇了簇眉。半月不见,竟比上回见脸色更差了些。想起赵忠提过,她也病了。估计那夜着凉的不止他一人。想到那夜,顾夕又垂下头去不再看她了。    赵熙恍然,若她此刻不来,顾夕方才就已经离开了。    竟是来见临别一面的。    一时沉默无语。    “顾相爷说的事……”顾夕踌蹰了一下,终于问出口。    赵熙微挑了挑眉,顾夕口中称的仍是顾相爷,说明他根本不信那套说辞。    顾夕也挑眉,漂亮的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两个字。    赵熙又被逗笑,心内又不免有些感慨,能做相府公子,多少人盼不来的事情。便将错就错也是可以理解的。顾夕这孩子,还是太澄澈了。    “离开这里想去哪?”赵熙寻了个座宽坐下。    顾夕滞了下,还是跟过来,站在她面前。    “不能说?”赵熙笑问。    顾夕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就是没想好。”    赵熙再次被逗笑,“走到哪算哪,随遇而安,倒是随性。”    顾夕眸子忽而闪了亮儿,整个人一下子有了神采,“对,就是这么想的。”    赵熙被他奕奕神采晃得眼前一亮,含笑点头道,“是啊,男孩子,哪有不向往自由天地的?天大地大,好男儿当志在四方的。铭则……”她忽然顿了下,心中刺痛,缓了一瞬,才和缓笑道,“铭则就喜欢读些山川风物的书,我每回出巡,都会给想法子他寻来,他的大书架上,倒有一半是这些。想来,也是因为自己去不了,才尤其喜爱吧。”    顾夕想到先生书房中那几面墙的书架,脸色暗了暗。    “铭则在宗山时,是什么样的?”赵熙目光略湿地看着虚空,轻声问。    顾夕目光也有些放空,回忆像流水,轻轻流淌,就像根植在骨子里,往昔如此美好,竟如梦境,“在山上,先生……最是洒脱不羁,整日游玩,也不拘着我读书练功。咱们在后山有个小茶园,还有个小兽园,里面有许多动物……”    恍然间,顾夕忽觉得脸颊微冰。    他垂目,看见赵熙的手指从自己的颊边收回,指尖全湿了。    “哭了啊……”赵熙举着手指给顾夕看,却全未觉自己的脸上也铺满了泪。    顾夕眸色中有片片裂痕,心中的空洞又大大裂开。那个人,只一提,他都痛彻心扉。那天的事情发生得始料未及,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清楚原因。别说正君和先生,就连自己是谁,也成了迷题。可他就是不能觉得委屈,不能觉得冤。因为这里也有他出的力。他们合力做的事,才让面前的人痛碎了心。    顾夕再说不下去,深垂下头去。    良久,沉默。    赵熙从悲痛中缓缓苏醒。她眯着眼睛,狐疑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子。一个念头强烈地占据了她所有的怀疑。    分离五年,最亲的先生过得怎样,有什么经历,顾夕会不想知道,不想关心?可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听他问过,连赵忠那边,也没汇报过类似的消息。这才是最大的疑团。赵熙觉得心中似乎抓住了什么蛛丝蚂迹,却又飘忽着从意识里溜走。这样不确定的猜测,让她的愤怒再度燃起。    赵熙挺直背,冷峻了神色,沉声,“夕儿,你怎么不问问你先生在京城的情形?”    她缓缓起身,带着最沉的压力。    顾夕仿佛也意识到了问题的重点,神色大变。    赵熙向前踏出一步,抬手……    顾夕下意识格挡了一下,两人电光火石间,甚至过了两招。    宗山招式,果然精妙,手中虽无剑,顾夕骈指一划,也在赵熙眼前闪出叠叠剑影。    这一式,赵熙何其熟悉。正君那修长手指,也曾这样在胸前划过,一样的曼妙,一样的魄丽。    赵熙眼睛全红了,咬牙直接轰上内力。    顾夕单手被内力压制,身子微向后倾,腰背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本是极漂亮的闪避,却被赵熙再次发力,带着他的手臂,直接摔在了地上。    后背撞在长绒地毯上,并不太疼,也让病中的顾夕眼前一阵发黑。缓了一瞬,才发觉,赵熙已经欺身过来。单膝直接压下来……    还是在丹田。    顾夕没忍住,痛叫出声。    赵熙出掌如风。他忍着剧痛,先抬手格在喉咙间。    果然,赵熙一掐不中,隔着他手掌压在喉上。顾夕呼吸一紧,却也不至于象上回那样,无法呼吸。    顾夕强提了口气,大声唤,“赵忠……”    -------------------------------------------------  赵忠听到动静,赶过来时,看到的情景难以置信。    他怔了半瞬,忙不迭跑过来,乍着手,“陛下,陛下……”    顾夕仰面被她压在地上,唇角已经有血迹。    顾夕艰难道,“拉她起来。”    赵忠哪敢,跪在两人身边,不住叩头,“陛下息怒,小爷有什么差错,您慢慢教,慢慢问,别,别再伤了他呀,他还病着呢……”    凄厉的求告,让赵熙气势顿了顿。    她垂目看着顾夕惨白着小脸儿,倏地收了力,从顾夕身上起来。    顾夕身上一松,马上难受蜷起身子,小腹疼得要命。    赵忠扑上去,张惶地叫,“小爷,小爷,你怎样了?”    赵熙负手,看着顾夕疼得缩成一团的样子,眸色沉沉。    “来人。”赵熙突然道,“备车。”    赵忠和顾夕一同抬目看她。    “我用了内力,该是伤了内腑。”赵熙微微皱眉,“火速派人回京中调派医中圣手,我们坐马车回京,现在出发,在路上汇合。”    顾夕脱力地跌回地毯里,痛苦地吸气。这回不是内息,是内腑,硬伤啊。    赵熙也长长吸气。一番发泄,让她的心又空又累。她目光望向窗外,月亮已经沉入天际,启明星放出光明。星夜赶来本是为探病,也给这孩子一个了结,谁知,她心思太过波动,又一次难以自控。赵熙自问自己不是这样冲动的人,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冷静自控。最近实在是心情起伏太大,才会如此反常的?    赵熙不及多想,亲手从顾夕床上拉过被子,把人裹住。几个侍者早候在门外,七手八脚将人抬上春凳,小跑着送上马车。    马车里早铺好厚毯,顾夕疼得蜷成一团,冷汗涔涔。    赵熙跟着上了车,拍拍车窗,“快走。”    马车疾驰出去。    驰了一段,赵忠听见车里又传出命令,“别太快,稳着点。”    车内,赵熙已经坐在顾夕身侧,把人揽在怀里。顾夕不断地呕血。车太颠,她只得把他抱在怀里,才聊解痛楚。果然是伤了内腑。赵熙刚经历过一次,知道这种伤的厉害。    她单手按在顾夕丹田上,想输内力,可是自己又不是宗山的高手,又不知伤到底怎样,不敢贸然下手。    她紧簇眉头,探手擦了擦顾夕额上的冷汗。顾夕却舒展了眉头,煞白的小脸儿上全是平静。    就是这一条命,赔给她又如何?顾夕这样想着,心头一片平静,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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