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的生存环境本是极其恶劣的,狐妖狗狗如今再度晋升为大妖怪的行列,酷热与烈寒什么的再也难不倒她,今非昔比,她如今虽仍旧不懂怎么使用所谓的妖法,但能拥有一个人身,比什么都实用。 她用和尚布包剩下的大块简易搭建了个一米左右的小凉棚,给和尚遮阳,一边站在沙堆上朝着四周的空气左嗅嗅右闻闻,随后才眯起了眼,自语道:“没想到方圆百里的黄沙下竟埋了这么多骸骨,沙狐化形后鼻子都是这么灵的?” 十四的五感灵敏度被提升的很强,嗅觉听觉,甚至再集中精神静下心来能在识海中看到方圆百里的每一寸黄沙,她曾追逐着一群慌忙逃窜的沙狐看去,遗憾的是那几只沙狐并非她的旧熟,从化形开始,这些四处惊走的动物们就陆陆续续的远离她的神识范围,更别提小妖类,便是有,只怕早在她还没清醒时就逃散了去。 可以说,如今的荒漠,与她为中心点,一圈圈向外扩去,才是真正的荒芜!由此可见那冲天的妖气对于它们而言着实恐怖,只有五感素来迟钝的人类,还一无所知的在这百里范围内活动着。 正想着可惜那几只沙狐不是之前救她的那几个小妖,便听到和尚转醒的动静! 她连忙捡了块距和尚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黄沙地盘腿坐下,正了正脊梁,摆出一副老道的架势,掐着时机在和尚看向她的同时,缓缓睁开一双沉静又清澈的眼来,语气平缓,“当归可知一切色相皆虚妄,一切执迷皆苦海?”压根看不出这狐妖前一刻在沙漠中的百无聊赖。 和尚的棺材脸立马摆了出来:“妖孽…你竟用一颗假内丹诓我!” “非也,非也!狗狗被打回原形是真,当归捏碎的妖丹是真。”她顿了顿,故弄玄虚道:“当归可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意为何?” 和尚拧眉,不语。 十四说道: 从前有个小和尚,勤奋刻苦。在小和尚的禅房前,有一条比小和尚更勤奋起的更早的蚯蚓,天不亮便啼叫。谁能听到蚯蚓的啼叫?小和尚就能听到。 小和尚一听到啼叫便起床做早课,做得连冥冥中的神佛罗汉们都赞叹,私下便悄悄议论:这小和尚善缘不浅,日后必成正果,列为仙班。一天又一天的勤苦克己,比寺前老白果树上的叶子还稠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神佛决定,降下考验,只待考验一过,小和尚便能修成正果。于是神佛知会了小和尚,许他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若是有哪一天能做到起的比禅房前那条蚯蚓还要早,便可立地成佛。 无论小和尚再怎么努力,可恨那蚯蚓日日比小和尚更勤更早,剩下的时日无多,小和尚干脆不睡觉,想着,这样要比蚯蚓早勤了吧?可一天天过去了,小和尚困到不行,却迟迟等不来白日飞升的结果,转而才醒悟,自己不睡觉,没有因就没有果,何论早起?眼见约定好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一日,小和尚知道自己完成不了了,便将这一切的责任都归咎到了那条蚯蚓身上,盛怒之下手提半壶开水,烫死了蚯蚓。方丈得知后,命小和尚“自裁于千丈悬崖”要他一命抵一命。 那千丈崖名副其实,悬崖足有千丈。莫说跳下去,便是偷看一眼,也能做个几日噩梦。小和尚怕极了,杵在崖头双手捂脸,泪水便从手缝中流出,哭得震山响。这时东桥村的屠夫,杀猪卖肉完毕,回家路过此地,闻听如此凄厉啼声,虽是屠夫却也动了恻隐之心,寻声来至千丈崖边。便问“小师傅,何故悲啼?”小和尚哭着一一道来。屠夫听罢,幡然顿悟:“小师傅,你杀害一条蚯蚓,方丈就命你跳崖自赎。我杀猪千头余,该当何罪!这崖应该我先跳!” 说时迟,那时快,屠夫放下屠刀,纵身一跳,坠入千丈深崖,如一片落叶从参天大树上飘落。小和尚吓傻了,没料屠夫竟因他一顿哭诉,只身便跳入了千丈悬崖。 但见眼前刹时祥光四起,鼓乐齐鸣。那跳崖屠夫,正从峡谷中乘祥云徐升,飘飘然然,竟向开着的金碧辉煌的南天门升天而去。 小和尚惊叹的连呼“阿弥陀佛”不迭。“唉,刚才为什么自己不先跳呢”!他懊悔极了。 “故事说到这里,小和尚因何未能渡过神佛降下的考验,当归和尚可有什么想法?” “或许小和尚不杀那条蚯蚓,即便最后一天仍旧起的比蚯蚓晚,也经住了考验?”和尚紧皱的眉倒是松开了,神态比起说道这故事前,相较轻松许多,到底是被故事吸引,暂忘了不死不休的仇恨罢? 十四笑笑:“可狗狗却觉得,小和尚即便平安的渡过了最后一天,依旧不能完成诸天神佛的考验呢。当归是出家人,应是清楚,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切执念妄想皆不可生。小和尚因着故事所说,善缘不浅,故能招来人间祥瑞的化身,神龙在侧。说蚯蚓,可蚯蚓又如何能日日啼叫?小和尚是人,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于是他看龙却不是龙,而是一条蚯蚓,不知己身善缘,不晓今生正果近在咫尺。”顿了顿,她再问:“天降考验,因何要小和尚起的比蚯蚓还早?其深意何在?当归此时怎么想?” 和尚沉默片刻,有些不大确定,迟疑道:“难道故事里要考验小和尚的是…心中所执?” “对的。”她再笑了笑,所以眼角下那颗泪痣少了几分凄色,说道:“小和尚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的执念,不正是门前那条蚯蚓总是比他勤苦早起么?起初小和尚的勤苦皆因门前啼叫的蚯蚓,蚯蚓就是小和尚的佛钟,督促他日以继日的勤苦克己,此为因,亦是恩。可故事里的小和尚却是如何呢?最终他非但没感激蚯蚓的恩惠,反倒执迷不悟的造下杀业,这便是果,亦是愚。若小和尚不再依赖蚯蚓啼叫,自律自克,又或许那神龙便不再唤他起床了呢?这里面降下的考验,若是仔细去计较,或许能说出许许多多来,但都离不了一个心中所执,若不执,和尚心中无蚯蚓,又如何能有起的比蚯蚓还迟的比较?若不执,只怕故事里的小和尚已乘龙而去,得道了呢。” 当归知道她说的有理,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又听那清徐的声音再缓缓道来:“我佛慈悲,和尚犯下大错,方丈便命他跳崖赎罪,小和尚不知慈悲,眼里能看见的只有跳下去便万劫不复的深渊,适才痛哭流涕。引来了东村屠夫,听他一席话,便毫不犹豫的只身往下跳,从来都说紫气东来,东面总是暗喻着祥瑞之气,屠夫东来,一念成佛,可不正是在劝叫那小和尚,所谓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吗?小和尚的屠刀便是执念,如同一个装了其它物件的杯子,往里头加水,水永远不会盛满十分,除非把杯子里面的物件给取出来,方才能进十分,容十分。” “在我看来,所谓放下屠刀,屠刀指的是一切恶业,一切执迷不悟仍在继续的恶业,我因当归濒死,亦因当归一朝顿悟化形重生,何尝不是佛渡有缘人?当归此时若还欲杀我后快,便容我再问当归一个问题先。” 和尚又皱了皱眉头,双手合十,“问吧”心底多少还是佩服这沙狐妖的能说会道的,可一码事归一码事,他实在放不下惨死在狐妖爪下的两条人命。 “当归之所以要杀我,是因为我杀了当归的师傅,更因为为救当归在荒漠中又杀一人,可是如此?” 和尚点点头,并不否认。 “那当归又如何确定,师傅不是因这即缘已辗转下一世,当世中定能得成正果?如何确定师傅上辈子未曾不欠着沙狐狗狗一条性命?佛家讲究一饮一啄皆为因果。当归只看见了眼前的果如何不曾去想前世的因?当归只看见了今生的因,执念欲杀我后快,又可曾想过或许会影响师傅来世的果?当归可说我是巧舌如簧,却不能证明我所说的一定是错的。” “再论那牵走了当归骆驼与食水的旅人。当归看见的是个迷失在荒漠中经受着苦难的可怜人,可当归知道我看见的是什么吗?我看见的是一个刚食过同胞血肉,满目贪欲,试图杀死恩人的禽兽。佛劝人向善,更有大慈悲的地藏王菩萨,发下宏愿,地狱一日不空,他誓不成佛,我陪着当归听经礼佛多年,所谓慈悲,我可曾少?观万千沙狐,又有哪只能日日吃斋受戒?当归若怨我杀他一旅人,为何不可公平点,敬我救和尚一命,阻他接连屠生,断他未来滔天恶果?” “当归活着,慈悲心肠,佛途道中,还要再救再渡许许多多芸芸众生,我救和尚便等同于救了他们,我又何其慈悲?若是按照当归的执念来想,不就是这么理么?” “如此,当归此时还欲杀我为后快么?” 和尚神情复杂,像是头一回见到狐妖似的,似乎才开始认识一般的陌生,将十四仔细打量,在这一番洗脑之下,他差点就幡然醒悟,放下屠刀,是的,差点就成功了呢。 偏偏狐妖的成败却纠结在了一个微妙的细节当中,顺着和尚越发僵硬的眼神看去,只瞧见十四盘着有那么一条腿,腿上裹着的起初和尚是越看越觉得有几分眼熟,看着看着适才意识到,这不正是……袈裟?! 他这一辈子,最容不得谁人来亵渎袈裟,那是他心目中最圣洁的至宝! 一把禅杖犁田似得蛮劲,二话不说朝着十四便劈头挥来。 本能地,十四一个侧滚翻,避了开“当归和尚,纵使你说不过我,也犯不着恼羞成怒痛下杀手呀?” “妖孽,休想再试图用言语来迷惑贫僧!” 两人你追我赶,没蹦跶多远,绑腿上那块袈裟便松垮垮地,被狐妖轻易遗落,被当归颤着心肝拾起,引发事件的真凶究竟是何,狐妖这才恍然大悟。 她是一万个想不到,当归和尚竟还有这份不为人知的执拗,险些成功的她,竟然败给了一块布? 你心中有相,如何能不染尘埃? 佛说,万物皆具佛性。 虽是任道重远,虽是困难重重,虽是到了最后注定你万般执念皆放下以后,仍旧成不了今生的道,只为成全一个‘我’,里面有着我的任务,有着你的苏醒,为此,我也不会轻易放弃:“喂,和尚,你要抱着袈裟顾影自怜到什么时候?你要是再不追来,我可就走了呀。” 妖孽!当归气得说不出话,抡起禅杖继续追! 十四引着当归一口气跑到了被旅人害死的同胞尸骨面前,指着那筋肉还连着些许的骨架冲远远跟来的和尚朗声说道:“喏,这人枉死在了他的同胞手中,他活着时,血供他的同胞止渴,死了后,肉供他的同胞果腹,吃到血肉酸臭这才漫无目的的走了出去,于是便碰见了你,碰见了慈悲为怀的当归和尚。在和尚面前他不仅不自知自己的行端如何丑陋龌蹉,和尚你倾尽所有能给予的,他却不知满足,性如饕餮。” 旁的,多的,她也不说,只一口气道完这些,在和尚一禅杖砸下来以前,灵敏一躲,补了句:“出家人慈悲为怀,和尚既见了这可怜人,何不为他挖个坑,长埋大地,免他死后受秃鹫来食之苦,免他亲人找来知他生前所受痛疾心扉之苦?”跳到不远处笑看着他。 不用她说,他也会这么做的! 当归跑得气喘吁吁,忙不上说什么,只指了指她,那动作好似再说,你等着,转而换了几口气,果真就着附近开始刨坑。 待他将尸骨深埋,又盘坐在一旁念诵了一段往生经,这才想起那只可恶的狐妖来,抬眼看去,只对上一双狐眼笑得弯弯的脸嘴,一直在盯着他看呢。明明一语未发,却让他觉得那一瞬她的眼似乎说话了,如那温软的笑意,说着:当归做得好,出家人就该是这样的。 也就那么一瞬吧,和尚有种错觉,觉得自己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认得她了,对着她,有种说不出的亲近。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当归猛地摇了摇头,他是以为这狐狸精对他用了什么法术迷惑他的心智,当下便更加恼怒,提起禅杖,追着她又开始了‘犁地的勤苦’。 “当归和尚,我带你走出这片大漠,去看一看海的波澜壮阔,如何?” … 唯一违和的画面,或许就是和尚要杀生,妖狐要渡人了吧? 空中盘旋的那只鹰妖将这一幕看在心底,转而朝着它来时的方向奋力的往回飞,它已经迫不及待的要回到自己的拜把兄弟沙狐面前,告诉兄弟这一个好消息:狗狗大妖怪并没有被当归和尚打死,并且还又化出了人形!兄弟,这是真的,你沙狐一族崛起又有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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