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苑,是陆宗正的寝院。 寝院位于陆府正北向,远远地望过去,殿院巍峨如山,假山矗立在翠色的池水中,映着廊檐间疏梅横斜,将淡淡的寒梅清香默默泻入那镂空的轩窗之中。 看似朴素,却庄严至极,这边是陆宗正一贯的派头。 陆棠扯了扯嘴角,由管家领着进入松涛苑的前厅。 陆宗正早已端坐桌前,隔着桌前茶水溢起的濛濛水汽,依稀可见他那双摄人心魄的鹰眼。他一身朝服还没换,想来是刚下朝回府。 冯氏就站在陆宗正身后,一些时日未见,想必因着陆清的事,面上也清减了不少。但到底是当家嫡母,见到陆棠这个害自己女儿沦为一介残废的刽子手,依然能端出大方得宜的优雅笑容,亲切地道,“棠儿来了?你父亲正等着你呢。” 看冯氏这副绵里藏针的架势,只怕暗地里又要耍什么贱。 陆棠淡淡地一礼,“父亲。” “坐吧。”陆宗正冷峻的面色刻意缓和了不少,待陆棠入座,下人给她看了茶,这才缓缓道,“昨儿夜里宫里来了消息,说是太子殿下已经从溟山修行归来,皇上已下旨,五日后要为殿下大肆兴办庆典。为父这两日要守在宫里调防,姑且抽不开身回府,你就在府里好生修行,切莫乱跑生是非。” “是。”陆棠面上答得干脆,内心却忍不住腹诽,你们忙得像陀螺一样大肆操办、热切恭迎的某殿下,昨儿夜里还赖在她这里喝凉茶呢。 陆宗正微微颔首,继续道,“还有,为父听闻你与你母亲和长姐之间存有一些误会……” 陆棠端着茶杯,手微微一顿,“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一时间竟摸不清陆宗正这话的用意。 陆宗正看着陆棠,道,“你和清儿一向乖巧守礼,为父一直为你们感到骄傲,以前发生的事都已经过去了,都是一家人,切不能因为这些误会而生分了。” 陆棠闻言心头微微诧异,误会?听陆宗正这话的用意,难不成是要做和事老,让她和陆清与冯氏握手言和? 但见他身后的冯氏笑容端庄,看向自己的眼底却隐隐有阴毒的暗流涌动,陆棠不禁心头一哂。她和冯氏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其间的深仇海怨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化解的? 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是轻轻笑了笑,“父亲说哪里的话,我与大姐之间向来亲厚,对夫人也是敬重有加,怎么会因为一些龃龉就心生嫌隙了呢?” “如此最好,为父知道你向来知晓分寸。”陆宗正放下茶盏,盯着陆棠的眼睛,“再过几天你大哥便会回府了,府里上下都在为迎接你大哥做准备,你虽从未见过他,但毕竟是兄妹,骨子里都淌着我陆家的血,你与你大哥定要好好相处,切莫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语气看似随意,却隐隐含着敲打的意味。 冯氏掩唇一笑,“老爷,谨儿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他一向随你,温和大度,宽和仁厚。”她稍稍停顿,目光落在陆棠身上,上挑的眉宇间无不含着隐隐的得意,“妾身相信他回府之后,对棠儿一定会像对清儿似的那般细致入微,尽好兄长之责,好好地……关照她。” “好好地”三个字,咬字深长。 她的谨儿师从溟山宗门,虽不及太子殿下直隶溟山师祖青冥山人,但也是下属宗门的一把手,乃陆府之骄傲!待他回府后,她倒要看看,陆棠这贱丫头还能嚣张到几时! 陆棠对上冯氏阴柔而得意的目光,面无惧色,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啊,我这个做妹妹的,也定然会好好地……与大哥相处。” *** 回到莲馨苑,知韵见陆棠脸上还腻着薄薄的汗,立即递了条帕子,又想起她晨练后还未来得及更衣沐浴就被老爷叫走了,便询问道,“小姐,是否要先沐浴?” “去准备吧。”陆棠点头道。 知韵得令,连忙招呼其他人去准备,领着陆棠往汤池走去。 汤池也是莲馨苑独有的,大如泳池,热气腾腾雾气弥漫,新鲜的花瓣铺满水面,溢起馥郁的清香。 陆棠望着腾升的热气,想起此前就着冰凉的井水洗澡的情景,眼底不免蕴起淡淡的讽刺。 她挥退丫鬟,解了衣服下水,仿佛一尾线条流畅、优雅灵动的人鱼,霎时游开好远。这些时日在容狐狸的指点下,她在内修方面也大有进步,此时体内气蕴充盈,经热水一浸,更显轻盈。 来回游了两圈,陆棠靠在汤池一角,脑袋更清醒了几分。 陆谨不日便要回府了,用膝盖想也知道八成是冯氏给他通了信,要他尽快回府替她扳回局面,给陆清报仇。 虽然她自打重生以来日日勤于修行,各方面都大有进步。但比起从小在宗门修行,又有名师亲传授业,功底扎实的陆谨来说,她这豆芽菜似的小身板,估计还不够人家打的。 该怎么办呢? 陆棠静静地看着水面,忽然盛起一把花瓣,用力一握。 “不管了,大不了打不过就去抱太子的大腿!” 比靠山,谁不会啊! 与此同时,远在正蘅殿里正在翻书的某位殿下忽然鼻尖一痒:“啊嚏——”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三日。 申时将过,陆家的全员早已耐心等候多时了,族里的长老杵着拐杖一字连开,一双双埋在皱纹之间的老眼精光矍铄。 陆宗正立在人群最前面,刚毅而严肃的国字脸上露着几分难得的欢喜与骄色。 冯氏站在他的左手边,显然是精心妆点过,乌油油的髻发高高盘起,金珠步摇下一身朱红的贡缎丝绸襦裙华丽高雅,显得既大气又端庄。她凤眼含笑,看似从容得体,只是攥着手帕的手指微微颤动,还是出卖了她此时内心的紧张。 “娘,大哥他快回来了吗……”陆清却远不如冯氏那般淡定,她紧紧地靠在冯氏身侧,脸颊绯红如花,遥遥望着街面路口,眉目间含着几乎遏制不住的激动。 冯氏拍了拍她的手,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来,“再耐心等会儿,你大哥应该一会儿就到了。” 不仅清儿心急如焚,她这个做母亲的也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毕竟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儿子了。 陆清的脸上不禁露出激动的笑容来,正要接话,却见陆棠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那抹甜腻的笑容猛地一转,瞬间如毒蛇般阴毒森然。 她无不刻薄地笑道,“呀,我都差点忘记了,二妹从来都没有见过大哥,想必这会儿心里肯定十分紧张。” 想必这会儿,这个贱蹄子早就吓破胆了!呵,待会儿就让她知道,与自己做对的下场! 冯氏偏首,深深地看了一眼陆棠,温柔笑道,“棠儿,你不必太过紧张,你大哥同你父亲一样,都是性子温和宽厚的人。” 谨儿确实性情宽和大度,但也要分对什么人,至于陆棠……她的眼中掠过一丝阴毒之色。 陆清笑得愈发甜腻,“是啊,大哥虽身在溟山,却时刻牵挂我这个亲妹妹,常常遣人送来各种稀奇古玩、珍贵丹药与我。记得小时候,我若是受了人欺负,不管是谁,他都会帮我讨回来。” 所以,待大哥回府,若是知道你对我所做的种种恶行,定然不会轻饶你!到时便是父亲也不敢保你,我看你这贱丫头还能硬气到几时! 对于陆清的挑衅与威胁,陆棠只是淡淡一笑,“我也十分想见见大哥呢。” 见了面,才知道深浅。 不过就算陆谨再牛逼又怎样?打得过她的大腿吗?嗤。 远处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声音混在街面嘈杂的人声中尚还有些轻微,隔着老远依稀能看清街市的尽头,有一抹遒劲的黑影正疾驰而来。 陆家的一众人却立时露出了激动的神情。 “娘!来了!”陆清面色激动地拉着冯氏。 “是,你大哥回来了。”冯氏轻轻地抚着她的手,神情依然端庄,手中的锦帕却已经扭绞出了深深的褶皱。 那马背上高大的身影越靠越近,一直奔驰到陆府门前,马上的人才猛一勒缰绳。 枣红色的骏马顿时扬起马蹄,发出一声浑厚的嘶鸣,那马上的人影紧着缰绳,身姿随着马背在半空中昂扬成一张亘古的弯弓。待马蹄落地,他方才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定。 陆家大公子,陆谨。 他约莫二十有余,一身藏蓝色的锦衣,黑色长靴,深灰色的狼绒大氅下,是一张轮廓尖利的脸。 寒气涔涔的鹰眼承袭了陆宗正的锐利,却又酷似冯氏的凤眼,狭长而上扬,冷血中平添几分阴狠,看人的眼神犹似一只锐利的猎鹰,倏然间捕捉到了自己的猎物。 他首先看向陆宗正,俯身行礼,“儿子拜见父亲,多年在外,未曾侍奉父亲膝下,儿子深感惭愧。” 陆宗正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肩,锋锐的鹰眼中这才盈起丝丝笑意,“回来就好,多年不见,父亲甚为牵挂。” 多年不见,此时见儿子如此意气风发,他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喜悦,险些难以自抑。 毕竟这个儿子是他毕生的骄傲,有这个儿子在,陆家光大门楣也指日可待。 陆谨又朝冯氏行了礼,“母亲,这么多年来可还安好?” 冯氏眼底隐隐有泪光,由绿衣搀扶着这才没有在人前失态,“谨儿,快让娘好好看看……” 谨儿虽然是她最大的骄傲,但同时却也是她心中的最大的牵挂。 十几年来,她没有一天不担心,他在溟山是不是吃饱穿暖,有没有受到委屈,修行辛不辛苦……如今,儿子就在她的眼前,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冯氏不禁拭了拭眼角,激动道,“你长高了,和你父亲一样,都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愧是陆家的好儿郎。” 陆谨作势要拜下去,“是儿子不孝,让母亲多年来牵挂于心。” 冯氏心疼不已,连忙弯腰扶他,“谨儿,你是这干什么,快起来,地上凉……你才回到家中,一路奔波……” 一片母慈儿孝,人前当真是演绎得淋漓尽致。 陆谨从地上起来,陆清忍不住扑进陆谨的怀里,激动道,“大哥,清儿好想你……”接着便“呜呜”地哽咽起来。 陆谨拍了拍她的背,“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喜欢哭鼻子。” 这一家子慰问相拥,骨肉情亲,陆棠却仿佛只是个局外人,静静地立在一旁冷眼观看,清冽的眼中不辨喜怒。 陆谨不愧是陆家的嫡长子,冯氏和陆宗正的心头肉,无论是长相、气度,还是风范、行思,都是极其出色的。仔细观之,他气息深渊若海,步履稳健扎实,冯氏没夸大,他是个有实力的强者。 接着,陆谨又一一与族中长老客套几句,并命下人将从溟山里带来的礼物一一赠予众人。 直到走到人群最末,方才在陆棠身前站定,笑意深深地道: “想必,这位就是我的二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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