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京,夜微冷。  顾晓晨从台球厅跑出来的时候,步履匆急,在门口不小心撞上一对小情侣,她低着头连连道歉,声音微哑。  男朋友下意识搂住女朋友的腰护在怀里,不悦的瞥了眼失神的顾晓晨。  女朋友则摆手说了句没事。  她又慌乱地说了句对不起,这才匆急离开。    顾晓晨前脚刚走,柳睿就追了出来,一袭军服,引人注目。  小情侣踏阶梯而上,一阵疾风窜过,女朋友的目光下意识追向那抹雅人深致的绿色背影,拉着男朋友的手八卦:“好像吵架了。”  男朋友笑了声,事不关己地:“吵架能有多稀奇。”  女朋友不依不挠,摇着他的臂膀问:“要是以后我们吵架你把我气跑了,你也会追出来吗?”  男朋友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心,一脸宠溺:“说什么胡话,我敢跟你吵吗?”  女朋友得意的冷哼一声,心里甜滋滋地:“那倒也是。”    ——    横空的一只大掌,硬生生地阻止了她。  顾晓晨拉车门的手一顿,抬眸,冷冷的看着灌在夜风中的某人。  “松手。”她冷声命令。  柳睿紧握车门的手不放,漆沉的眼睛定定看着她,一瞬不瞬。    计程车司机突然扭头觑了眼僵持的两人,试探的问了句:“姑娘,咱还走不走?”  “走。”顾晓晨尝试关车门,用力拉了两次,车门纹丝不动,不由地瞪了始作俑者一眼,“柳睿,给我松手!”  他像是没听见一样,岿然不动的站在冷风中。    被堵在后面的车主心急火燎的按喇叭,不耐烦地从车窗口探出头:“前面的车还走不走?”  随着那应接不暇的喇叭声,他缓缓松手。  顾晓晨没好气地又瞪了他一眼,用力拉上车门,扬长而去。  盯着那辆渐行渐远的计程车,滞留在黑夜的人蹙了蹙眉,思考了两秒,立刻跑向停车场,开车,追上。    黑色的柏油路上,一辆红色计程车后面跟着一辆军色吉普,隔着一车之距,一双沉色的眼睛里锁定住一个模糊的后脑勺,隔着两扇车窗。  红灯,他跟着计程车后面停下,目光不移。    计程车司机心细,那辆军色吉普跟了他一路,不由的猜想:“姑娘,后边那吉普车是刚刚那小伙的吧?”  顾晓晨一愣:“车?”  司机笑了声说:“是呀,都跟我们一路了。”  顾晓晨皱眉,本能的扭头看了眼。  四目交汇。  心弦一颤。    “姑娘,我看这小伙挺真诚的。”司机说,“也许是误会。”  误会?  顾晓晨秀眉一拧。  如果真的是误会,该有多好。    司机从后视镜瞟了眼顾晓晨的脸色,琢磨了下,问:“这小伙是军人吧?”  车厢闷,顾晓晨降下车窗,看着五彩斑斓的北京街道,沉默了会才回话:“是。”  “这年头能自律的年轻人不多了,能承受军人这份艰辛和责任,这小伙挺好的。”司机说。  顾晓晨低了低帘,突然问:“他还跟着吗?”  司机一听她这软下来的语气,觉得有戏,忙着瞟了眼后车镜,点头:“跟着呢,要不要停下来?”  顾晓晨沉思两秒,淡淡摇头:“不用。”    抵达绿景虹湾时,柳睿将车停在小区的转弯处,灭了灯,熄了火,隔着前车窗,借着微弱月色,看着她进了小区,几分钟后,熟悉的窗户亮起灯。  紧握在方向盘的手微微一松,慢慢的将头扎进两臂之间。  顾晓晨顾晓晨顾晓晨......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她的名字,像疯了一样。    换了鞋的顾晓晨忽然看了眼窗台,犹豫了下,还是趿着拖鞋走过去,从上往下俯视,找了一圈也没看见那辆熟悉的吉普车。  失落感,涌上心头。  回神时,她猝然冷笑一声,头也跟着垂了下来,头发遮住她大半张脸,只看得见眉眼间漫出来的戏谑。  真是疯了。    失魂落魄地转进房间,打开衣柜随手拿了套睡衣。  刚关的衣柜门又被人打开,她将整个衣柜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原本挂在衣柜最左边的那件深绿色军装,如今,消失的无影无踪。  应该是被他顺走了,她想。  可是,是什么时候呢?是他喝醉的那天?还是他爬上她家的那晚?    不由地皱眉。  她不记得了,那件军装何时消失在衣柜的她完全不记得了。  就像是她和柳睿之间何时演变成这幅模样的,她也不记得了。    燥意涌上心头,顾晓晨重重的关上衣柜门,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浴室走去。  将内裤脱下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难怪今晚自己火气那么大。    夜渐渐深了,周遭的树枝被秋风吹的哗哗作响,偌大北京城,慢慢安睡,一盏接着一盏的灯暗下,终于,轮到他牵挂的那盏。  树底下,那抹军绿色的身影微微晃动,他指尖的烟已经燃到尽头,可拿烟的人没有知觉,当烟火烫疼他的肌理,条件反射地松手。  烟,落地。  星光,消逝即纵。    垂眸,他盯着地面上明黄色的烟头,黯下眸光。  真像,这烟蒂还TMD真像顾晓晨。  握在手里的时候全然不知,只有放手时候才痛彻心扉。    半晌,他弯腰,不慌不忙地将烟头拾起,捏在手心,缓缓阖上微沉的眼皮。  也许,他和顾晓晨真的结束了。  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她却一步一步的逃开。  她的眼睛,全是化不开的浓墨,沉而漆,像是古井下的一潭死水。    “五年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原因吗?”  叶旧陌的声音还在脑海中回响。  柳睿猛然睁开双瞳,瞳光冰沉,如蛰伏在暗夜的雪狮。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决绝。  他想知道。  掏出手机那瞬,犹豫了。  因为他不想从第二个人的嘴里知道。    踟蹰、夷犹。  还记得叙利亚一战,他杀伐果断,扣扳机从不迟疑,就连子弹穿进他的胸膛,他都可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可面对顾晓晨,有太多的情绪,太多的犹豫,像个首次犯案的杀人犯,畏葸不前。    紧握住手机,再三犹疑。  一遍又一遍的思考。  最后,他拨通了叶旧陌的电话。  他想,他疯了。  他安静的握着手机,在沉色的夜里等待着,听筒传来的嘟声响随着他的脉搏一下又一下。  慢,而缓。  快要窒息的感觉。    很久,真的很久,电话那头才接起。  “喂”字只发出一半音,就被他强势打断:“告诉我!”  那般急迫,如此不安。    叶旧陌听的有些糊涂,皱眉:“什么?”  “原因。”  “什么原因?”  “顾晓晨。”    三个字,叶旧陌瞬间明了,默了半晌,他说:“我以为你不想从第二个人嘴里听到。”  柳睿蹙眉:“是不想。”  “那又为何问我?”  话落,柳睿将目光追向那已泯灭的窗台,彻底沉默了。    电话那头等不到答案的叶旧陌又问:“还需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柳睿挂断了电话。  不用了。  微昂头,头顶是密不透风的沉夜。    顾晓晨,这三个字像是一个魔咒。  一念,心起。  再念,心动。  三念,心乱。    途径垃圾桶,他将手里那根早被他捏到不成型的烟蒂扔了进去。  放手,或许是他处理与顾晓晨这一段感情的最后方式。  冰凉月色下,那抹深色的剪影消失了。     是夜,顾晓晨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腹部的疼痛隐隐不退,无奈下,她起身泡了杯红糖水。  空荡的房子,太安静。  她环顾一圈,视线最后落在阳台上,慢慢回移,盯着客厅的沙发怔怔发愣。    悬在头顶的一盏暗灯,光线柔和内敛,洒在她干净的脸上,低调朴素。  终于,她扼制住自己想他的念头,视线倒回,晃了下杯中的红糖水。  红糖在温水下缓缓溶解,颜色越来越深。盯着暖灯下那红的像酒的红糖水,顾晓晨突然笑了声。  笑声清脆,悦耳,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    那是某一个假期,九人一同出行,几个女孩住一屋,由于柳溪先来大姨妈,蔺焉便嚷嚷离柳溪远点,免得被传染。  不知蔺焉是有未卜先知的魔力还是委实乌鸦嘴一个。次日,蔺焉、沙轻舞、莱楚楚、还有顾晓晨全都被大姨妈光顾了一遍,然后一人一手一个热水袋,躺在民宿的床上度过第一天假期。    好像就是那天,她坐在窗台上喝红糖水,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突然看见楼下的柳睿被一个女生拦下。  她认得那个女生,是全校公认的校花,大概是因为人长得好看,成绩斐然,加上家庭背景无人可及,所以一夕之间便登上了校花宝座。    “你就那么喜欢她吗?”那个女生问柳睿。  顾晓晨看着楼下两个身影,不自觉地拧了拧眉。  她?哪个她?    柳睿敛下淡眸,像是思索片刻,而后回答,刻意放缓语速:“我不喜欢她。”  听到否认的答案,那女生又迫不及待的追问:“你不喜欢顾晓晨?”  被点名的人猛然生了几分自觉,原来那个“她”指的是她?  一颗心瞬间冲到喉咙口。  紧张,格外的紧张。  她死死盯住楼下的柳睿,竖起耳朵,等那人回答。  等待,分外的煎熬,每一秒都格外的漫长,仿佛是将她的心煎在热锅里,来回的折磨。    半分钟的样子,他微点了下头,沉静的俊脸在树影下格外冰凉,沉音重复:“我不喜欢顾晓晨。”  我不喜欢顾晓晨。  每一个字都像一鞭子,一鞭接着一鞭将她抽醒。  那双期待万分的眼睛终归是黯了下来。    呵!  顾晓晨在心底冷笑一声,微低眸,瞥了眼那白衣黑裤的柳睿,眼底迅速染上一层冰霜,盯着他那张不可一世到极点的脸庞,咬紧了牙关。  不喜欢就不喜欢,还非要在不喜欢后面加个顾晓晨,还怕全世界不知道他不喜欢的那个人叫做顾晓晨吗?他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昭告全天下,她与他无半分关系吗?    一股疼从腹部蔓延开来,顾晓晨不甘心地又瞪了树底下毫不知情的柳睿一眼,抬手摁住肚子,抿着泛白的唇,一团怒火烧在心头,随时原地爆发。  柳睿那个王八蛋,真是被他气死了,被他气的姨妈都痛了。    就在顾晓晨忍住那股将柳睿碎尸万段的冲动,耳边突然再次传来他清冷寡淡的声音,依然是那惊天动地的语言:“我不喜欢顾晓晨,我只爱她。”  轰——  躲在窗台偷听的那个人整个脑袋瞬间炸了起来,目光僵滞,脑袋空白。  他、他刚刚说了什么?    我不喜欢顾晓晨,我只爱她。  这句话,就这样一直一直的在顾晓晨脑袋里重复。  她两片微白的唇张张合合,匪夷所思的目光凝结在那帧颀长的身影上。  她?幻听了吗?  刚刚?刚刚他说了爱、爱她?  她?指的是顾晓晨吗?    即便顾晓晨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可仍旧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  当她扔下红糖水飞奔到楼下的时候,脑袋还是不清醒的。    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紧张的抿了抿唇。  许半天,她迟疑开口:“刚刚、刚刚你说的,可是真的?”  被提问的柳睿蹙了蹙眉,完全没想到会被她听见。    见他沉默,顾晓晨一颗心又往上提了提,不死心的逼近:“可是真的?”  柳睿被她逐步逼退到身后的树干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凝着她,一如既往的沉默。  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顾晓晨被他的冷静搅得更加心慌意乱起来,两手禁锢住他的肩,一双眼睛发了疯的盯紧他:“回答我!”  他始终沉默,乌黑的眼睛像是岩石底下被埋藏千年的琉璃,折射回来的光线摄人心魄,像吞噬灵魂的精灵,让人想要拥有却不敢触碰。    顾晓晨甩了甩那分散她注意力的念头,闭上眼定神,两秒后睁开,眼神再度坚定起来。  被她摁住柳睿轻压了下眼睫,无意地看见她脚上那双43码的拖鞋,不由地眯了眯眼睛。  “柳睿,你……”回答我。  未说出口的那三个字淹没在他们的初吻里。    抽回思绪,顾晓晨端起那被早已冷掉的红糖水,一饮而尽。  到了下半夜,翻江倒海的疼痛愈加不罢休了起来,她无力抬手按亮床头灯,抿着泛白的唇找到热水袋,充电,然后敷在肚子上。  一段时间,疼痛感有所减轻,但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躺回床上,干脆翻出手机刷朋友圈。  漫不经心的划着屏幕看,突然,指尖一顿,停在三个钟前柳溪的一条朋友圈上。一张台球室的照片,配着两个字:重聚。  顾晓晨呼吸一窒,掖了下浓密的眼睫。    良久,她不自觉地将柳溪发到朋友圈上的照片放大,指腹在球杆的尾端来回摩挲。  她的台球,还是他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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