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千仞沉默着将刀挂回腰间,垂首立于一旁,一副听命的模样。    濯玉可早见识过此人不把自己皇室血脉放在眼里的一面,见他许久不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所幸有兵将在旁边,百姓也不敢围过来,她便放心大胆端起了公主架子。    “迟同知,本宫记得不错的话,你是从三品官吧?怎么,本宫身为皇女,问不得你话不成?”    这话说得极重,寻常人听见多半要吓得跪地求饶了。濯玉说完后,白皙的手掌中也出了一层薄汗,强撑着怒瞪迟千仞。    迟千仞抬起了眸子,平静地看着濯玉。她突然发现,他的眼睛黑不见底,完全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流民人数众多,且易聚众闹事,放至京中恐易生事。不若请京中贫民来消受公主的恩粥,不仅能保京城无虞,还能让京中百姓感念公主之恩,是一举两得。”    “好一个一举两得!”濯玉怒极反笑,直想啐迟千仞一口,又碍着自小的礼数,只好上前一步,美目要喷出火来,“迟同知为了自己差事办得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她越想越气。分明是他这等官吏毁了大元,他又有什么脸兴兵造反?这话不能说出口来质问他,把濯玉憋了个眼圈都红了,愤愤地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她待了半天,想骂的骂不出口,最后甩袖登轿而去,只留下一句:“竖子!”    迟千仞被扣了个竖子的帽子,却丝毫不见生气。看着眼前小姑娘气得浑身发颤,像个急了眼的小兔子,他的眼睛中居然闪过一丝怜悯。    他就一直站在原地,沉默地目送着濯玉的软轿转过街角,才走了,走之前路过那小兵淡漠地说了句。    “险些打伤宫娥,惹怒公主,回去自己加到三十军棍。”    濯玉气了一路,待下轿回了蓬莱轩,虽然她极力掩饰,还是脸色十分不好看。余昭仪早等在宫中,见了她神色不虞急忙把她搂在怀里,问:“囡囡,这是去哪了?”    濯玉用尽全身力气缓和了脸色,温声说:“母妃不要担忧,女儿不过去看了看城中支的粥棚,看那些流民实在可怜,心中难过罢了。”    余昭仪松了口气,按着她坐下塞过各式茶点,开始絮叨:“你真是胡闹。这赶上天灾,京中本来就不太平,你还出宫去。”    她还觉得这些茶点亏了她女儿,亲手拿了个橘子剥,边剥边埋怨:“你说你这粥棚要是将流民都引到了京中,他们可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闹出来什么事你父皇可怎么办?况且这一团乱的,你这贤德的名声反而不好传出去。”    濯玉鼓着脸颊往下咽东西,听这措辞越听越耳熟。到最后她恍然:这不不到一个时辰前刚听一个竖子说过一遍吗?    她好像随口问了一句:“母妃这是自己想的?”    余昭仪倒轻笑了一下:“你母妃不过一深宫妇人,哪有这些见识,这是你父皇前几日听说你开粥棚跟我念叨的。”    她掰下一瓣橘子喂到濯玉口里,换上了哄小孩的语气:“囡囡听话,这粥棚咱们不办了啊,为娘给你攒嫁妆,是为了咱们下嫁时候有排场的。况且你父皇还要维持京中安定,只好雇城里百姓去喝你的粥,这两相都耗钱财,何必呢。”    她见濯玉呆呆的,只把橘子含在口中却不知道咀嚼下咽,奇怪地拍了下濯玉手背:“你这孩子,怎么不吃呢?生你父皇母妃气了?”    濯玉回过神,将橘子咽下,吃吃地笑了。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迟千仞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必定是庆元帝交给他去办的这个差事。所以说到底,大元还是毁在了自己的帝王手里。    不过若真如此,迟千仞方才为何不说是圣命如此,白白挨了一顿骂?罢了,不想了,反正她想了也看不透那人。    她喃喃地跟余昭仪说:“母妃,这橘子真涩啊。”    过了这件事,十数天之内濯玉干什么事都是恹恹的,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在屋里或发呆或看书,还跟余昭仪进了几回佛堂。    她命人将粥棚挪到城外,至于粥是否能进流民肚子里她也不想管了。她算是看透了,煞费苦心替王朝经营,还不如多念几本佛经。    她待在蓬莱轩,别人却来找了他。一日,太子特地赶到蓬莱轩找濯玉。    濯玉听人通报了,疑惑地出门迎接。她和太子一向不太亲厚,这满朝文武称颂的大忙人又为何屈尊降贵去看她一个小小公主?    太子见了她,嘴角先堆出长兄慈爱的笑,背着手看着她:“几日不见,濯玉妹妹愈发标致了。”    濯玉没管这场面话,回了个万福礼,然后就站着静静地等待太子说事。    太子本等她也接个话头,两人好熟络聊起来,哪料得濯玉却不接话茬,杵在那像根木头。    他无趣地咳了咳,只好自顾自笑着:“眼看着你和翊玉都要下嫁,为兄十分不舍。所幸为兄和你们的驸马都十分亲厚,日后要是妹妹想我,见面的机会还多。”    濯玉这回听懂了:原来迟千仞和康蔚都是太子的人,太子这是套近乎来了。    她心中冷笑,这一个个的都不忘拉帮结派,可谁知道拉到的人心姓不姓蒋呢。面上她不动声色,也摆出副甜美笑容:“濯玉也正为此伤神,若是日后能邀太子哥哥和我俩常常相聚,是再好不过了。”    太子达到目的,满意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好像是刚想起来一样,他回身嘱咐小黄门:“东西拿上来。”    濯玉迷惑地看向他身后,却看到一个金鸟笼,里面关着个灰不溜秋、其貌不扬的小鸟。    太子笑眯眯地将鸟笼递给濯玉:“这是番邦进贡上来的洋画眉,别看长得丑,洋曲却唱的好听。妹妹一定要养在身边,就当是为兄陪着妹妹了。”    濯玉更加莫名其妙,不知道太子为何要讨好她。早有训鸟的小黄门上前来,不知怎么一逗弄,那画眉便唱了起来,叽里咕噜不知唱些什么,倒挺悠扬动听。    濯玉看着有趣,倒对太子露出了个真心笑容:“多谢太子哥哥,濯玉很喜欢。”    太子袖在手里的手掌猛一攥拳,面上却波澜不惊,笑呵呵的:“那就好。为兄还有政事处理,便不久留了。妹妹勿送。”    他又瞥了眼濯玉美好的脸颊,转身走了。    他直接回了东宫。一路上,他一直维持着方才春风满面的笑意,见到官员都点点头问候几句,一身平易近人的风度。    进了东宫后,他的笑容便像泥人干裂了般,一寸寸脱落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走向寝宫,挥手喝退宫人。宫人们看到他都不禁瑟缩了一下,见了命令忙不迭地跑走了。    只剩了太子妃坐在床上,柔顺地看着他。太子的正妃郭氏,是前任阁老的孙女,知书懂礼,也曾才貌冠绝京城的。    她见到他,温柔地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太子快步走到榻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嘴里说着:“翊玉和濯玉那里的鸟都送到了,从此,康蔚和迟千仞两人便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他手不住抚摸着郭氏柔顺的长发,喃喃着:“文有康蔚,武有迟千仞,再加上你祖父的门生们,别说小六那小孩子翻不出什么浪花,那个老的也要被我掣肘。等我不日登基了,我就是皇上了,你便为后。”    他用手指绕着她的发梢,拈起一根乌发,猛地扯断,突然笑了起来:“我忘了,你是个傻子。也是,我的这些话,现在也只敢对一个傻子说了。”    头发被扯断,郭氏也不喊疼,仍旧笑得如一汪春水,柔声叫着同一句话:“太子殿下。”    三日后,康蔚擢升为吏部侍郎,迟千仞擢升为京卫指挥使。    一月后,蒋翊玉封为睦仁公主,下嫁于吏部侍郎康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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