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大概早就竖着耳朵在等梅蕊的药效发作了。那派来伺候的小宦官在最外头的门上敲:“娘娘怎么了?”    翟思静看梅蕊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只向外喊:“娘娘见红了,快叫人来!”    梅蕊疼得脸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加上惊和怕,紧紧攥着翟思静的手问:“女郎,女郎!我怎么了?是不是我的孩子要保不住了?!”    失与得,得与失……孰是孰非?  翟思静又似悟道,又似还在人间泥犁挣扎,只能忍着梅蕊巨大的手劲,小心地劝她:“别慌,别急,没有那么糟糕。”    一个早就准备好的收生嬷嬷进了门,指挥几个小侍女把灯烛点得明晃晃的。帮梅蕊褪了裤子一看,又在肚子上按了两下,然后就明白无误地说:“孩子保不住了。快扶娘娘坐到马桶上去,血行得快些,人遭罪少些。”    梅蕊哭得几不成声,被几个人架着,身不由己坐在马桶上。肚子刀绞似的疼,身下的血“哗哗”地流,她觉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在“哗哗”地流了出去。  那收生嬷嬷也不嫌污秽,几回伸手在马桶里的血污里捞动,终于捏着一个沾着血、蚕豆大的小白囊说:“好了,胎胞下来了。”    外头那小宦官已经悄悄把独参汤端在外间的小案上,此时翟思静端给梅蕊喝下去,梅蕊慢慢回转了脸色,血也慢慢止住了。可她心里已经空掉了一块,此刻牵线木偶似的,也不再说话,也不再哭泣,被扶到铺上了草木灰的榻上,直挺挺躺着,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承尘。    收生嬷嬷和其他人完成好了任务一样,皆大欢喜地洗了手出门了。    翟思静不知该怎么劝慰梅蕊才好。倒是梅蕊好半晌后自己说:“她们好娴熟!都不问能不能保着胎胞在肚子里,反倒好盼着胎胞下来一样……”  过了一会儿又说:“是不是药有问题?”    翟思静不知怎么把残忍的事实告诉她,此刻觉得自己也是杀梅蕊孩子的凶手一样,觉得自己那些前世今生的话放到今天来劝慰她都实在空洞。“梅蕊……”她嚅嗫开口,接下去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梅蕊好像也不要听,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承尘,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呵呵”地笑,然后说:“我知道,一定是可敦皇后——她见不得我生大汗的孩子。”    其实最无情寡义的是男人。    但是梅蕊不会信,她顺着自己的思路,咬着嘴唇,“呵呵”笑得瘆人:“我要叫大汗知道,他的妻子是一个多么龌龊的人!”    翟思静咬着嘴唇,说要倒热红糖水给她,到外头转了一圈,见并无其他人靠近着屋子了,才回来轻声说:“梅蕊,不要以卵击石。大汗和可敦不仅是多年的夫妻,而且同气相求,荣辱与共,彼此都有指望。你还想着他为你报仇不成?再说……”  她不知当说不当说,想了想梅蕊之前为她挡灾,为她说谎,还是不忍心这老实姑娘蒙在鼓里。所以,翟思静还是低声道:“大汗的心思,你也要揣测揣测:他在先帝的丧中弄得嫔御怀娠,清议论起来,他多么被动……”    梅蕊瞪着翟思静:“女郎,你喜欢其他人,所以对大汗有偏见,我可没有!”    翟思静简直说不出话来。她骨子里是骄傲倔强的一个人,心里对乌翰和杜文都怀着刺,见梅蕊这副油盐不进样子,也不愿意慢慢劝服她了,更不愿意在她面前落什么话柄,将来反目成仇。    总归是人各有命吧。    翟思静把红糖水递给她,淡淡说:“那喝水吧。”    梅蕊眼睛一眨,就是一串泪落在茶碗里,好容易喝完一碗,她平静多了,哭泣着对翟思静说:“女郎,对不住,我不是要气你,也不是不听你的话,我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大汗若不想我生孩子,我也要问问他,他以前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男人的承诺你还敢信?!  但是,若非活了两世,她翟思静不也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子?父母说婚姻要“未嫁从父”,她从了;乌翰说她是端庄的汉族妃嫔,是阖宫的贤德榜样,她也信了。她那么严格地要求自己,结果,她的“三从四德”、“贤惠贞洁”、“从一而终”,都他妈是个笑话!    “不要去问他。”翟思静只能这样冷漠地劝解梅蕊,“你要喜欢孩子,或想生一个日后保着自己的地位,都行。只不要信赖男人的承诺,你好好过好你的日子就行了。”    听不听,那也只有随她。    第二天天大亮时,才盹了片刻的翟思静突然醒了。担忧刚刚小产的梅蕊,她睁眼就转向对床,却发现那榻上空无一人,被褥凌乱地堆着。  “梅蕊?”她起身喊着,屋子里无人回应。她愈发心慌起来,里外找了一圈,最后只能在院门外的裙房里找到那个刚配过来的小宦官问:“林娘娘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那小宦官苦着脸说:“奴……奴拦不住啊……”    “去哪儿了?!”翟思静不由厉声喝问。    小宦官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答道:“她说……要去前殿找大汗。”    翟思静平了平气,说:“你拦不住,你得告诉我,我来拦;我若也拦不住,我亦会想其他办法不让事情扩大。你想想,你放了她去找大汗,大汗怒起来,不是拿你顶罪?你犯不犯得着?”    那小宦官一想果然是,顿时吓得几乎要哭。翟思静说:“你带我也去前殿,若是大汗还没有面见林娘娘,我还能及时劝她回来。”    小宦官已经是六神无主,忖度了一会儿也没有更好的主意,只能带着翟思静往前殿跑。    乌翰这时候应该下了早朝。梅蕊是后宫嫔妃,不可能在前殿朝臣出入的地方候见,所以小宦官带翟思静去的,是后头一道小门,顺着甬道进去,可以看见皇帝书室的飞檐和花窗。    也不知道梅蕊等了多久了,她刚刚小产的身子,却跪在凉飕飕的石板地上,满脸亮晶晶的都是泪痕。而书室里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或者完全不在乎她还在小月里,受不得寒气。    翟思静轻悄悄过去,低声劝梅蕊:“你别这么着!在男人看来,这叫‘使气’,叫‘作’。——你想想,大汗爱你,最欣赏的莫过于你的乖巧解语,你若换了副模样,他又怎么看你?”    梅蕊要吵架一般说:“所以我就该缩了脖子忍?其他我忍得了,但事关大汗的子嗣,我忍不——”  她没说完,翟思静已经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旁边那小宦官,也吓得脸都脱了色。死寂的书室终于也有了动静,却是“砰”地一声,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一般。    “这些话,能在这里嚷嚷?”翟思静看看周围,压低声音斥她,“便是在我们翟家的宅子里,也要顾忌个隔墙有耳,何况这是宫里!”    梅蕊花容亦失色,边冲着书室叫着“大汗”,边哀哀地哭起来。    这时候,里头出来个人,看打扮是个黄门总管的模样,冷冷地瞥瞥他们几个,然后说:“大汗请两位娘娘进书室里说话。”  又瞥瞥那小宦官,声音不高,但更是严厉:“李德子你是怎么当的差?不能好好伺候两个娘娘,请你自己个儿上宫正司领二十板子!”    原来那小宦官叫李德子。翟思静看他也就十四五岁年纪,机灵也稚气未脱的模样,此刻吓得脸色发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她对那大宦官福了福身子,道:“大汗差遣他,总是现在百废待兴,多一个得用的是一个。打伤了十天半个月不能当差,岂不是大家麻烦?”  她素知进退有度的道理,又说:“当然,我知道有过要处。罚俸吧,叫他以后知道谨慎就是了。”    这施罚大概是黄门总管的权力,所以忖度了片刻就笑着弓腰说:“翟娘娘说的是。就罚俸吧,六个月钱粮得罚了他的。”  又朝书室的门口摊摊手说:“大汗还等着呢。”    书室里,一个宫人正悄无声息地拾掇地上摔碎了的瓷镇尺,然后一声不响赶紧退了出去。    乌翰一身紫色深衣,朝服外袍挂在屏风上,脸色黑沉沉的,目光瞥了瞥梅蕊,又瞥了瞥翟思静。  他终于说:“梅蕊,朕知道你心里难过。孩子来不来,都是缘分,缘分未到,怨天尤人亦没有用,对吧?”    梅蕊犹自哭着辩解:“妾先一直好好的……”    皇帝一口打断道:“人要服命!朕看你身子骨瘦弱,一路上又是颠簸劳累,孩子保不住很正常。以后来日方长,朕多宠你,让你再生就是。”  他语气温和了一点,叹口气到梅蕊面前扶她起身,抚着她的脸颊说:“看看你,一夜间脸色就蜡黄憔悴的,叫朕心疼死了!快放宽心,好好把身子休养好了!”  然后转脸对刚刚那个黄门总管说:“朕看见库房里有春贡的药材和干鲜果子,带林娘娘去亲自挑选,补补身子。”    他面貌不算英俊,但温和时显得善意满满、情意浓浓,是会疼女人的成熟稳重模样。    梅蕊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大宅之内伺候闺中女郎,见过几个男人?此刻虽有些疑惑,也有点不服,但皇帝都这么说了,自己再“作”好像确实不好。  又有了爱抚,又有了赏赐,眼皮子一浅,心里窝的火就少多了,委委屈屈福了福身子谢了恩。乌翰又是万般怜惜地叫她好好休息,梅蕊的脸色就没有刚来的时候那样激烈而晦暗了。    她在小宫女的扶掖和总管宦官的带领下出了门,皇帝乌翰的目光送了一会儿,终于收回瞟到了仍然跪在地上的翟思静脸上。    这女人平静乏味得惹厌,白瞎了画中人一样的精致绝伦的眉眼。  乌翰坐回御座上,手指叩击着案桌,想着要对付杜文那小狼崽子,还少不得借重翟家的部曲——朝廷出兵出面对付他,他又无大过,说起来总归名不正言不顺。    总要给翟家一些恩典,叫他们死心塌地的。    乌翰想明白了,再想想“泥胎木偶”也好歹有张漂亮脸,有个齐楚身子。  他换了温和的微笑,对翟思静说:“这阵子,多冷落你了。是不是生朕的气了?”    翟思静心道:便是生气,也不为这条。所以摇摇头说:“大汗说笑了,妾如何敢生气?”    乌翰起身到她身边,伸手抚弄她的脸颊——细嫩得花瓣似的,真是可人!他对“泥胎木偶”的感觉又好了三分,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调弄道:“跟朕说实话!生气了也正常,我也不怪你……今晚,你来伺候朕吧,别说朕巴巴儿地娶了翟家的贵女,却不爱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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