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栒正捏着被褥欲歇下,就见窦伏苓抱着被褥推门而出,面上尚带了几分不豫的神色。    她愣了愣,从一侧的矮柜上拿起灯烛,一一点燃了才被自己吹熄的烛火,便见窦伏苓将手中的被褥放到了她的小榻上。    “今夜委屈你,同我挤一挤了。”    红栒还未回过神来,屋门又被“哗”得掀开,只见卫谚亦跟了出来。    “……”红栒望了望顾自铺着床榻的窦伏苓,又朝面色沉沉的卫谚施礼,料不准二人的心思,便不贸贸然开口,知趣地退了出去……阖上门的时候,她一面又思量着是否需去请一请卫衣这条卫谚肚里的蛔虫。    卫谚瞥见坐在小榻上的窦伏苓,径直走到她身边,将她才铺好的被褥一把团起,便要往自己怀中带:“    窦伏苓停下伸手从卫谚怀里抢过自己的被褥,没好气道:“我知自己方才的话惹你不高兴,与其叫你赶出来,倒不如我自己知趣些,如此也好保全体面。”    “你谋局让我踩了一地的唇脂,又想过何为体面么?”卫谚侧首笑了笑,知她眼下不过是胡说八道,便见招拆招道:“方才你同我说这些话,可有想过什么体面么?”    这话倒不客气了。除却当了仆役的面闹和离的那次,窦伏苓却没见过卫谚说出这样不饶人的话来。见卫谚如此,这近一月的委屈上了头,她索性亦破罐破摔道:“你那不过是男人可怜的自尊,谈何体面?在睢阳侯府的日子,你护着我,我很是感激。可我且问你,你何时考虑过我的所思所想?我再问你,我又为何嫁来睢阳侯府?与其这般小心翼翼仰人鼻息又不谙世事地活在父兄夫婿的羽翼下,我却更愿一人行过万里,看尽天下山水,即便清贫辛劳,又有何惧?”    闻言,卫谚一噎。从前的窦伏苓总喜黏在他身后,“谚哥哥”“谚哥哥”地糯糯唤着,虽娇憨,却柔顺可爱,似不论窦伏婴与他做什么,总会用她那双好看的眸子望着他们,笑着颔首。    他……他竟从未想过,窦伏苓会不愿嫁与他。    “你!你…豫之为你所做之事,你跟不不明白。”卫谚瞧着似真被她气着了,默了半晌,方才用气声吐出一句话来,语气无奈。    “你们不同我说,我又怎会知晓?我不比朝堂沉浮的你们,如何猜得透?”窦伏苓送了松了挺直的脊背,声音亦软了下来,“为何不说与我听呢?”    卫谚:“……”    见卫谚默然站于一侧,再不言语,窦伏苓便不再搭理他,气定神闲地重新铺好被褥。    “——你这成何体统!”眼见窦伏苓将要钻进被褥,卫谚突然出声:“堂堂睢阳侯夫人,与侍婢睡于一处,成何体统?”    骤然而出的声音将窦伏苓震得愣了愣。卫谚索性趁机将人用被褥团团围住,一把抱起抗在肩上,往内室走去。    “卫谚!你要做什么!”双手被被褥束缚,上半个身子倒置地悬在卫谚肩上,窦伏苓急呼出声。    卫谚“哗”得踢开内室的门,将窦伏苓连人带被地摔到床榻上。    “我如你所愿。”    卫谚抱起自己的被褥与枕头,转身走到插屏后,徒留个后脑给她,没好气道:“外头寒凉,你且安生睡着,我去书房。”    窦伏苓:“……”    从被褥内挣脱出来,她仰面望着覆在头顶的檀色床帏,深吸了口气。    “咦?君侯你怎又抱着……”屋外传来卫衣的声音。    “无你的事!”接着又是卫谚愈行愈远的呵斥,“日后不论此院中有何动静,都无你的事……”    愣愣地仰面卧在床榻上,窦伏苓脑中竟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卫谚对着卫衣怒而不可发的表情来,倏地想发笑;只是笑着笑着,眼角又有些泛酸,险些落下泪来。    人生当真如戏啊如戏,万般虚妄……    * * * * * *    亲蚕礼于三月择吉进行。这一年的亲蚕便定在了天子大射礼后的第三日后。因天子年幼,并无后宫,便由栾太后主持,甲第女眷陪祀。    大射礼的后一日,即三月初四入夜,栾徽风便令众府女眷入长乐宫斋戒。两日后的平旦,由卫尉与执金吾护卫,自长乐西阕而出,取道北宫一路向北而行,出横门,过滗河,行了近两个时辰,方才抵达建于山岭智障的蚕室。    因是女眷出行,故而一路宝马雕车香满路,虽仍有端肃的仪仗与数不尽的护卫,却远不同于大射礼那日天子出行的庄严肃穆。马车轿辇于长安内辘辘行过,途径东西二市之中的横门大街,引得此处商贾贩夫纷纷驻足。不知是何人起了个头,掎裳连襼的人群又唤起了:“太后长乐无极。”    窦伏苓着了一身宽大繁复的朝服,头上盯着精致沉重的发髻,用手托腮,毫无仪态地隔着帷帐望着被兵卫阻隔在外的百姓。红栒便坐在她身侧,同她说着蚕室所在之处,亲蚕所求之愿。    上巳那日,她还是远远观望的看客,不想才过了短短数日,她就成了这被布衣白丁争相观望的人。    她的马车之前是安阳大长公主萧音的轿辇,再往前,才是太后栾徽风的轿辇。    她一直想寻个时机接近栾太后,可自前日夜里进长乐宫,虽见了礼,去终究鲜有交谈。而更令窦伏苓心寒的,是在长信殿内,即便望向她,栾太后的面上仍波澜不惊,从容娴定,却不像是在异时空见到旧相识的模样。如此,她便有些不敢问了,唯恐被当做怪力乱神的巫蛊之人,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亦是于长信殿内,窦伏苓第一次见着了阴修宜身后的窦伏妤。窦伏妤着了青白蚕服,一双眉眼有如远山薄雾,兀地瞧去只觉寡淡,待挪开眼后,却又印在脑中挥之不去。    ……    行亲蚕礼的地方虽名为蚕室,却到底也算一方宫苑,建于山岭交错的谷内,蚕室内设有先蚕坛,窦伏苓与阴夫人、栾芈之妻霍夫人一并立在栾徽风与萧音身后,于吉时对着祭坛上的西陵氏之位行了六肃三跪三拜之礼,如此才算祭了嫘祖。    一应事毕,礼官禀报室中蚕已生出,只等日昳吉时再行躬桑之礼,尚有一两个时辰可以歇歇。窦伏苓还未从方才的三叩九拜中回过精神气儿来,却又被栾太后点了名姓入真正的蚕室观看蚕妇事蚕。    进入室内的只有太后栾徽风、安阳大长公主萧音与三公夫人。皇后亲蚕之事,窦伏苓从前只在卓尔口中听过一二头一遭,眼下亲历这样的仪礼,竟也在三叩九拜的厌烦中生出了些微对先祖们的敬仰来。只是这一丝丝的敬仰,又在见到满屋子细细密密尚未长成的黑虫与白花花的蚕时,蓦地被抛之脑后。    ——天晓得她有多怕这些长虫!    悄悄抬眸觑了眼栾太后的背影,心底那抹猜疑愈发浓重。卓尔知晓她所有的喜好憎恶,即便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将三公女眷唤入此处,也不可能对她毫不在意。    ……莫非这栾太后,当真仅是个同卓尔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萧音落后一步,见了窦伏苓的神色,笑道:“你还是头一回来此吧?一年前我头次来此,亦是这么个神情。”    “恩?”窦伏苓回过神来,只见萧音侧过身子,笑望着她。    萧音含笑望了眼栾徽风:“因我是公主,平日里虽享民之供养,于此等大礼祭祀前,却因终是要初嫁的,算不得天家人。却是多亏皇嫂,去岁此时下了诏命我随她一同来此。”    窦伏苓倒不在意萧音从前为何算不得天家人,眼下为何又算得上天家人,只是在望见她翕动的双唇的时候,倏地愣了。    ——那是她所制的唇脂。    窦伏婴放在心底的朱砂痣,竟是安阳大长公主?    她那瞧着没个正形的大兄窦伏婴,竟想求尚大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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