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没有吃!”    围观人群中响起一个脆亮童音,正是宋婕妤的独子、宁王李重光。大凉历代皇子都是十岁封王,唯有这孩子殊宠无极,去年五岁就封了王。他拉着乳娘的手,也挤在人群前面看热闹,一听提到自己,立即天真地开言辩解:    “我不喜欢玫瑰味!阿娘给我的玫瑰糕,我都赏给鸾儿啦!”    “鸾儿是谁,现在在哪儿?”    “我的宫人啊。病了好些日子,早就遣出宫去了,也不知道怎样了。”    “去追查!”蒋邈急忙喝令侍医:“派人去查勘宫人鸾儿下落,速速报我!”    真相一步步地大白。宫中派出的使者快马回报,却原来宁王李重光那宫人鸾儿连续多次吃了宋婕妤做的玫瑰糕,早已病入膏肓,只是身份卑贱无人理会,遣出宫去便已身亡。据她的家人描述,死前全身肿胀,尿色异常,接连不断地痉挛,症状与宋婕妤一模一样。    玫瑰糕果然有毒!    致病的元凶,原来并不是甘家香堂的香品,而是这掺杂了青木香种籽的玫瑰糕!    “终于……终于找到病因了!”蒋邈又惊又喜,不断地擦着额头冷汗:“原来祛寒什么的,都不对头,要针对青木香重新配方,婕妤娘娘的病情,或许有救!真没想到,这一株小小植物,阴差阳错落到花圃里,会造成这么大的祸患……”    “事情只怕没这么简单。”身旁一个平民装束的黑丑丫头脆声开言,正是疾医辛不离带进宫中的药童莲生:    “玫瑰花圃中为何出现青木香?馨宁宫僻处深宫,花圃中的植物都是精心种植,怎可能平白无故长了一株青木香出来?婕妤娘娘为何偏偏要在香品中加入青木香?宫中燃了这款香品,完全遮盖了花圃中青木香的气味,出事后又可以推在甘家香堂头上,一切全似偶然,丝毫没有下毒嫌疑……真的只是偶然吗?”    众宫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宫人怯怯开言:“是宫人万小雯劝婕妤改香方的。她家也是采草药的,可能懂得药性……”    宫中几名孔武太监不待蒋邈传令,已经飞扑宫人居住的厢房。    万小雯的房间自内反锁,众人连声喝骂:“万小雯!开门!”只是无人应声。太监们搬起室外花盆石墩凶猛砸门,呯啪几下便将房门砸得四分五裂,众人一齐涌入室内。    室内只有一个人。    一个死人。    那万小雯以一条白绫吊死在房梁上,瘦弱的身子在风中缓缓飘摇。气息已绝,而尸体尚温。    一桩明显是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下毒案子,就此成为无头悬案。    “解青木香的毒性,须从扶阳利水入手。黄耆五钱,当归四钱,丹参四钱,桂枝尖二钱,杭芍三钱,乳香四钱,没药四钱,姜三钱,加水煎汤温服……“    蒋邈紧急召集太医署几位高级御医前来,就在宫中重新会诊,讨论专门针对青木香的药方。病因查明,对症下药自然容易,但宋小桃的痉挛越来越是剧烈,口齿紧闭,汤水不进,眼看着便已垂危。众御医都道须要先止住痉症方能用药,然而对于如何止痉,商议良久难决。    “治痉症是有法子的……”一个青涩的声音响起,是坐在最下首的那布衣少年辛不离:    “《考穴循经》中说,针刺百会、神门、间使、仆参、命门诸穴可以止痉,我在苦水井给多位乡亲试过,十分灵验。”    众人喜形于色,个个满脸堆笑:“啊呀,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世道人心,远非十六岁的辛不离所能了解。身为太医署的御医,在场诸人谁不知道止痉的法子?什么《考穴循经》,《内经》,《灵灸经》,个个倒背如流,那几个止痉的穴位,人人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然而百会、神门、间使、仆参、命门都是人身至关重要的大穴,稍有偏差,病人当场毙命。宋小桃已经病入膏肓,痉挛得一阵紧似一阵,施针更是难上加难,这些名医老谋深算,谁肯担这个风险?    就算宋小桃万一被针死,人人都逃不了干系,必然也还是施针的人罪责最重。    顿时所有人都一脸殷切地望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既然小郎君有法子,那么就请小郎君施针如何?我等所有人的前程性命,全都倚仗小郎君啦。”    辛不离面色发白,微微转头,望了望候在门外的莲生。    “莲生,你帮我一个忙。”辛不离起身拉着莲生到室外无人处,轻声叮咛:“我那医坊的药柜里有几味药材,等下煎熬汤药要使用。我写名字给你,禀告蒋公送你出去,取药给我。”    莲生眸光转动,亮晶晶地盯着辛不离:“什么重要的药要拿,只有你的医坊里有,太医署这里没有?”    “呃,我那药材是新采的,比较新鲜,药效更佳……”    “不离哥哥,你说谎话的本事真是差得很。”莲生皱起鼻头,伸手刮着自己鼻尖:“不就是想支开我吗?没门儿!我就是要守着你,寸步不离,不离不离哥哥!”    “莲生。”辛不离凑近莲生,温言低语,阳光下一双黑眸,闪动着温柔又敦厚的光彩:“听我的,你回家去。实话跟你说,这次施针太危险,我没有十成把握。眼下病因已明,他们不会强迫你留在宫中,你快快出宫去罢,放心,待我这边完事,就回去找你。”    “又说太危险,又要我放心。”莲生一把拉住他的手,紧紧握在手里:“别再说了,再说我生气了。你一刻身在险境,我就一刻不能放心。别再撵我,我陪你到底。你那手针术我知道的,绝不逊色于什么太医令蒋公,你放平心情,好好施针,我们一起回家。”    辛不离再不能多言,只深深凝视莲生,两双手紧紧互握,长久相视不语。宫外阳光温暖,微风吹拂,那双小手上传来无限温柔和煦的热量,一点点理平心胸。过了良久,辛不离的手缓缓松开,那张敦厚的面孔上已经满是坚决,宁定,只向莲生点了点头:    “你在这里等我。”    生死之决,只在这一步,莲生不是不怕,不是不紧张。心潮极度激荡之下,眼前早已又是一片漆黑,完全不能视物,然而在辛不离面前,自然绝不流露,只用力点了点头。耳边只听脚步声响,是辛不离回入室内,被那群太医一起簇拥着进了宋婕妤的卧房。    良久良久。    良久无声。    忽然传来一片低呼:“嚯……”    莲生惊了一跳,急忙侧耳倾听,却只听见房中几声嘈杂议论,旋即又是一片死寂。    过了良久,又是“嚯……”的一阵低呼。    议论声一浪浪高涨,只是听不清晰。    接连几回的惊呼过后,房中陷入了彻底的沉寂。    静得能听见花圃中几片花瓣落地的声响,静得整个世界只剩了莲生自己的心跳。    猛然一阵喧哗响起,脚步声纷至沓来,房门咚的一声打开,宫人们个个气色紧张,东奔西跑地不知去忙些什么。室中嘈杂得像市场一样,一句话都听不清,莲生的紧张已到极致,顾不上双目失明,摸索着便向室内奔去,却与正在行出的一个人撞个满怀。    双眼渐渐恢复,模糊中看清面前那人,正是辛不离。    一步步走出卧房,步履缓慢,面色发白,一双眼眸定定地凝视着莲生。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莲生伸手去抓他的手,再怎样努力镇定,也忍不住语声发颤:“针好了吗?”    就在她的手指触到辛不离手指的一刻,那少年猛然间汗透全身。适才全神贯注中压抑于无形的汗水,直到此刻才滚滚涌出,泉水般自额头奔流至颈间。他扯起衣襟用力擦了擦满脸的汗,僵硬的面孔终于活转过来,恢复了憨厚温和的笑容:    “好了。我们能回家了。”    ——————    连续多日在馨宁宫中紧张纠结,终于能携手出宫的时候,辛不离与莲生都感觉恍若隔世。    靠着辛不离每天施针止痉,和太医署的灵验药方,宋小桃终于得救,第五天消了肿,第八天睁开了眼睛。那圣上李信自然狂喜,传旨赦免了所有受牵连入狱的囚犯,同时宣辛不离进太医署做侍医。    辛不离接旨大惊,急忙与莲生商议:“怎么办,我可不想进太医署!但是圣旨已下,如何才能逃脱?”    进太医署做侍医,进而升为御医,或许还有机会做上太医丞、太医令,那是天下医者都梦寐以求的好差事。然而莲生明白辛不离的心事,他的梦想,是悬壶济世,更愿意在苦水井为乡亲们治病解难,开一个小医坊便已经心满意足,并不打算去太医署专门侍候皇帝。    然而圣旨已下,万万不能抗旨。    唯有想些法子,将这坏事变成好事。    “也未见得就不是好事。”莲生温言劝慰:“你也看到啦,太医署汇聚众多名医,还藏有许多珍贵医书,医术确实高明,苦水井的眼界远不能比。你去那里可以学到更多东西,提高自己医术,更好地救济百姓……”    “怎么救济百姓?听说太医署的侍医要在皇城轮值,随时等候宫中命令,只为皇亲贵胄诊病!”    莲生侧过头,笑嘻嘻地点着他的鼻尖:“你啊,还欠缺医者必存的平等之念,对皇帝没有父母心。皇亲贵胄也是人啊!皇族亦为众生,为什么嫌弃他们?再说了,就算你要轮值,也总有自己的余暇啊,谁说就不能给苦水井的乡亲们诊病呢?”    一席话说得辛不离连连点头,不由得也轻叹一声:“是啊,皇亲贵胄也是人。宋婕妤那独养儿子也有弱疾,咳嗽不止,太医署只道是受寒,一直用祛寒药物,这几天日日相见,我看他不像受寒,是哮病,只因儿时过于宠爱,隔绝凡尘,导致卫气不足,不任邪侵,当用扶正祛邪的药物,平时还要留意不能食用发物,不然必有性命之忧。”    “啊,这样危险?那孩子是吃了什么发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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