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佳于群树,辛夷立于庭中。”王逸之继续说道。然而之后画风已经全然变了。 大约都是在阐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理想,恐怕王逸之的父母也并不是愿意他来做一个武将幕僚的。 刘将军的参军是几品呢? 谢苓摇了摇头,还是继续写信吧。 之后,王逸之便幻想了自己未来的几十年生涯。短短几十个字,却恍惚已经是一个花甲老人。 “胡马依风,越鸟南枝。” 谢苓沉默了。 越写谢苓越觉得自己下笔沉重,因为自己的家书是从来不会写这些内容的。 “唯愿椿萱并茂,兰桂齐芳。” 王逸之又从自己的幻想中出来,表明了对现实的态度。 “说也差不多了,可以收束了。” 谢苓写完之后,头脑蒙蒙的好久才反应过来,问道:“逸是哪个逸?” 写完通篇,谢苓都没有问王逸之具体怎么写。因为对她而言并不是特别难,但是王逸之的名字她并不确定。前面那个逸她也略过去了。现在写到结尾,她自然是要问一问的。 “来去捐时俗,超然辞世伪,得意在丘中,安事愚与智。” “啊?喔,好的。” 谢苓突然听到他吟了一首诗,有些不理解,然后才想起他说的逸是隐逸的逸。 提笔写下最后一行,还是标准的书仪。 “专此布达,恭请金安。儿逸叩上二月十三。” “这封写好了。下面是写给令弟的吗?”谢苓将纸依次叠放好。 “是。前面还请谢姑娘写了。” 谢苓抽出一张纸来,王逸之又教导了自己的弟弟要多听父母的教育,凡事谦恭。需要多多出游,练习社交。又讲了一番大道理,反常的是,是违反现在社会主流的出世,而是入世。 写了百十字,又在信里评论了下目前的社会状态,解析了各路豪杰。何为榜样,和要吸取的教训。最后嘱托了一定要多加学文,不要像自己一样喜欢习武,但是偶尔也需要武艺加身,只为锻炼身心。 写完,谢苓将毛笔放下,揉了揉手肘。 “王公子,我去喝些水。” 王逸之轻嗯一声,表示应允,然后说道:“姑娘不必再一次一次的复述给我,写的都是对的。” “好。” 谢苓发现炉中的火已经快灭了,于是又在一旁扇火,加了些木料。 “还剩下两篇,一篇写给恩师,一篇写给你的哥哥。两封都不多字,前两封麻烦你了。”王逸之突然开口。 “啊无妨,钱塘话和建康话本就差别许多,平常说话还好,真到写文章写到生涩难懂的字也不知怎么办。” “谢姑娘有心了,逸之一会儿有礼相送。” “好。” 谢苓休息了一会儿便又回去了,开始写王逸之写给恩师的。 “明镜先生夫人道席……” 先是对老师以及师娘寒暄一番,钱塘的风土人情。接着又说了刚才的自己的政治抱负,对老师栽培自己的感恩。然后说了些自己对时局的见解,以及对未来的疑惑之处,请求老师的指点。 “肃此。敬颂教安。不具。受业王逸之。” 王逸之说的流畅,像是在心中打了无数次草稿,谢林也很快就写了出来。 最后一封了,写给哥哥的信。 王逸之停顿了很久,然后才说出第一个字。 “吾友谢荣,此去建康千里。一路所见,皆是建康昔年景象。钱塘风景之胜、佳丽之美,实可沉湎于中。” 接下来,又想念了昔日在建康和谢荣他们玩耍的情景。 说到此处,王逸之声带凝噎,让谢苓自由发挥,谢苓想了想,写了句:“望风怀想,时切依依。” 王逸之这封信写的朴实,但行词哀婉,谢苓也有些勾起了自己的心事。 “吾所思者在建康。” 此句一出,谢苓默然。 然后是自己在路上遭遇歹徒袭击的情景。这是前面三封里都没有提到的。 “然无谢家旧友相与为乐,有似裴家故人嗷嗷其语。”谢苓此处抓着笔的手都不稳了,这可是写给自己哥哥的信。 书毕。 “友散郎。二月。” 谢苓垂眸,一滴眼泪便“啪”的一声落在了纸上。打湿了墨色,慢慢晕染开来。 接着,是两滴,三滴。 谢苓反应过来时,连忙将纸抽走,赶紧抹了抹眼泪。 然而,是四滴,五滴。 有些在心中一直被抑制的情感,今日因为替王逸之写信,而慢慢的借他人之口,自她的笔下而出。就好像春江终于突破了结冰的湖面,倾泻。 谢苓无声的发泄着自己的思乡之情,还是总丱之年就背井离乡,一个人独自在山中修行,无法见到亲人的苦痛。 原先是寂静的,在王逸之的听觉世界中仿佛是消失的。之后便是细微的,几乎不可察的啜泣。 那是一个春雨连绵的早晨,屋子里有些阴暗。 王逸之起身,跌撞撞的,寻声所至,走到了小几旁,走到了谢苓身边。 谢苓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突然听到耳边传来家具碰撞声,连忙回头看去。 却发现一个人影已经跌了过来。谢苓茫然地看着,才发现屏风后,已空无一人。 “王……王公子?” 王逸之没有言语,俯身,温温柔地递了块小帕,让谢苓拭泪。 谢苓凝噎,默默的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风突然刮过,“砰”的一声,把门推开了。 王逸之没有听清谢苓飘散在风中的话语。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能将手撤了回去。 外面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天晴。只剩下炉子烧水的噼啪作响声。一室温暖。 逆光。 于是谢苓便看到,无数的光影自门外而入。王逸之的轮廓被光修的朦胧,让人看不清。 之后,谢苓睁开雾蒙蒙的泪眼,终于大致看清了。 王逸之的眼睛处被缠上了素色纱布,嘴唇似乎因为刚才说了许多话而有些干裂。长发还没有梳理,就这样自然的落在胸前。应该是还没有早起,所以还穿着睡觉时穿的里衣。 “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写这些的。” 他说的诚恳而低沉,一字一顿。像是在悲叹。声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 她看着他,有些慌乱。本是很多思绪充满了她的灵魂,突然间,有一个叫王逸之的少年从很多事情中浮现了出来。 春江冲垮薄薄的冰层后,于最初的高昂,变为了绵绵的暗流。 谢苓抿了抿嘴唇,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谢……谢您。” 王逸之听闻,舒了一口气,也轻笑。 他们终是相遇了,却乱了分寸,失了平静。 很多年后王逸之回想起他们初见,还会觉得,在那段他看不见天日的岁月里,那天的谢苓是如此遥远且哀伤,仿佛……死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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