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大太太姓容,嫁进林家后,生得两男一女,而那林志,正是她的小儿子。 再过两日,便是林志的生辰了,容氏一片慈母心肠,今个儿便抽得空闲,亲自去了林志的院子里,给他收拾打理着久不见主人的居所。 连翘是容氏最为信任倚仗的大丫头,手里拿着抹布,浸在水里洗了洗,拿出来拧干,才走过去递给了容氏。 这本是下人该干的活计,可自打林三爷走了后,这屋子,便一直是大太太亲手打理的。连翘之前也是劝过,可是没用,后来,便也不劝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轻微的走动声,半晌,容氏忽然问道:“听说,她病了?” 连翘先是一呆,而后明白过来,这个她,是指的那个她,便回道:“是的,听说是梦里头受了惊吓,后来又吹了凉风,就得了风寒症了。” 容氏抹着桌子,心思这日子凑得也怪巧的,再过得几日志儿就生辰了,她莫不是想起旧事,心中过意不去,以至于忧思成疾? 又过了好一会儿,容氏叹气道:“那事儿,说起来也怪不到她的头上去,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 连翘轻轻应了一个“是”,心里却想,那西府的大奶奶,明摆就是个脑子不好使唤的傻子,被人卖了还要给人数铜板的憨货。偏又固执的要命,偏听偏信,只觉得二太太竟是个好人。当初大太太也是含蓄地提醒过她好几次,可惜任凭如何敲边鼓,那人却是油盐不进,憨傻执拗的要命。 过了片刻,容氏又叹起气来:“听说黄家那丫头,前些日子又生了,又是个大胖小子。多好的姑娘啊,人好看又能生养,可惜,志儿没那个福分。” 连翘知道,那个黄家的姑娘,当初是大太太看中了,要说给林三爷的妻室。可惜媒人才刚找好,那事儿便闹了出来。二太太跑到东府里头一通大闹,把个林三爷说得再无立足之地了。后来那位奶奶上吊没死成,把个林三爷愧的,就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了。自此后,杳无音讯已是五年有余了。自然的,那婚事也不了了之了。 “说到底,还是那个贱人心肠太坏了。那孩子,也太蠢了点。她若是没有上吊,志儿也不会内疚到离家出走的地步。如今我也不会,想要看看我的志儿,也看不到了。”容氏说着,便哭了起来。 连翘忙走上前,轻抚住容氏的肩头,细声细语地安慰着。而那传话儿的小丫头,就是这时候找来的。 那小丫头原本就是憨的,不然也不会揽下了这棘手的事儿。傻乎乎立在门口,也没注意到容氏正在哭,就冲着容氏喊道:“太太,西府的大奶奶竟然找了来呢!还说,有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儿,烂在心里头不好受,总是要说出来,搁在太阳底下晒晒,才好做个明白人儿。”却是一字不差的,把萧淑云那番话给说了出来。 这没眼色的东西,连翘本要呵斥,却晓得这憨丫头还是很得大太太喜欢的,便瞪起眼唬着脸:“喊什么呢?去,靠着墙根儿先立好了。” 那丫头这才瞧见大太太抖着肩头,恍似哭了一样,可是挨了训斥,心里又害怕,扁着嘴巴乖乖去墙角站好,也不敢说话。 这么一打岔,容氏倒没了继续哭泣的念头了,将脸上泪珠擦了,问道:“那丫头说的什么?西府的大奶奶?她找来干什么?” 因着连翘也没听清楚,那丫头后头说的什么,容氏便转身走了出去,见得那丫头果然好好的靠着墙根儿罚站,就问她:“你把西府大奶奶说的话再说一遍儿给我听。” 那丫头果然又说了一遍儿,仍旧是一字不差。 容氏沉默了,她心里其实是怨着萧淑云的,她再是无辜,可若不是她,志儿好端端的,哪里会惹得一身骚。 便果然是志儿的不是,好歹是血脉骨肉的,他又没做过什么了不得的过分事情,才十六七的孩子,血性冲动,便看着她的脸面,看在她们平素里交好的份儿上,把这事儿稍稍掩掩,别理会他,过些日子,不就过去了。 可那憨货,却偏要说给她那毒心肠的婆婆听,叫她婆婆抓住了把柄,后头大闹出来,她自己个儿脸上过不去,寻死觅活的差点上吊死了,志儿也内疚得要死,也走了。果然,除了那毒妇得偿所愿,其他的人,一个也没得了好处。 容氏捏着帕子,一想起这事儿,心里头还是恼火得很,也不愿意见萧淑云,于是同那丫头道:“你去和她说,就说我说的,既是当初不念骨肉情分,何必这么些年都过去了,又来叫人堵心。以后不必来了,各自安生的好,叫她快些离去,没得叫人看到了,又要扯起陈年旧事,大家都不得清静。” 那丫头便跑回了门前头,把这话儿,半句不落的,说给了门外的萧淑云听。 绿莺脸上登时滚烫滚烫的,她就知道,最后还是要碰的一鼻子灰。扯扯萧淑云的衣袖,小声道:“奶奶,咱们还是走吧!” 萧淑云却不恼,示意绿莺稍安勿躁,隔着门说道:“劳烦姑娘再给传个话儿,告诉大太太,那事儿,我再是不肯相信,是大太太叫人故意说出去的,想必里头,定然是另有乾坤的。太太自来聪慧大度,好歹容个情,见见我,必定不会后悔的。” 那丫头听了,掉转身就往回跑,看门儿的婆子没拉扯住,只得站在那里鼓着眼睛暗自唾骂,真是个憨货,太太都说了不见,还要跑去传个什么话儿呦! 等着那丫头又气喘吁吁跑了回去,容氏已经洗了手,正在擦香膏子。那丫头立在门口,气儿也不喘匀,便倒豆子一般把萧淑云又说的那番话说给了容氏听。 连翘也没挡住,见她说完,扶着门框喘粗气,皱着眉骂了一句:“真是个憨货!” 容氏本听得那萧淑云不肯走,竟还有话要说,心里着实有些厌烦,可等着那丫头把话说完,却是一脸震惊,而后,冲着连翘惊疑地喊道:“你可听到了?她竟说那事儿是我故意叫人说出去的。” 容氏的性子,自来便好求个明明白白,不管是恨还是怨,都是能摊到桌面上说道的,既然心里头起了疑惑,必定是要问个清楚明白的。于是和那丫头说道;“你去,叫人把门开了,把她带过来,我倒要问问她,这里头的乾坤,究竟是个什么乾坤。” 看着大门在眼前缓缓打开,萧淑云笑了笑,心说,果然,大太太还是那个性子,事事都要寻个究竟,爱恨都如此分明。也是因着这个性子,林志走了后,她虽然没有怪过自己半句,却也再没有见过自己一面。 偏她也是个傻的,竟是信了祁氏的鬼话,总以为,那事儿后来闹成了那副样子,根本就是大太太心中藏恶,抹黑了她的名声,好叫二房丢脸。后来林志离家出走,也不过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勾当! 心中叹着气,萧淑云抬脚进了门儿,那梦中的自己,活得可真是浑噩不知事,一辈子,便那般糊糊涂涂的给交代了,可真是蠢傻得很。好在,如今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了。 萧淑云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大太太了,自从林志离家出走后,东西院儿交恶,上头也没个老人家在,这么多年了,都是各自过各自的日子,说是骨肉至亲,却比之陌生人还不如。 大太太喜好素雅清淡,萧淑云走在回廊下,看得院子里头爽爽利利的,虽是比不得祁氏的院子里头那般富丽堂皇,却别有一份风轻云淡的阔然。 进了正厅,萧淑云抬眼就见得容氏端坐于高堂之上,脸偏向一边,并不看她。若是从前,她不定就要觉得容氏不给她脸面,可如今她却不这样想,似容氏这般好赖都要写到脸上的,却比那面上带笑,肚里翻滚着毒汁子的人,良善了太多了。 于是走上前去,给容氏蹲了万福礼,萧淑云微笑道:“多年不见,伯母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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