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暗,虽然外头晚霞明亮,但是贴了厚厚窗纸的屋子里,已经黑黢黢一片了。    孔辙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扑鼻便是浓烈到不行的中药味儿,间杂着腥臭难闻的味道。这是属于孔老太爷的味道,他的身子早就不行了,瘫痪在床上不能动弹,已经十年有余了。好在孔家底子厚,汤药食补吊着,丫鬟小厮伺候着,孔老太爷的日子,并不算难过。    “祖父。”孔辙站在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孔老太爷掀起已经打了好几层褶皱的眼皮子,看着眼前这个,孔家如今最有出息的孩子,不觉从胸腔里头,发出了深深的一声喟叹。    若是孔轲不死,或者孔轩能够成材些,只怕也不会闹成了如今这种,两房争一子的局面。    “坐吧!”孔老太爷沙哑着嗓子,目光从孔辙年轻的面容上掠过,而后又是一声沉沉的叹息。    虽然窗纸很厚,因着孔老爷眼睛不好,怕见光,又糊了好几层,可即便如此,仍旧阻挡不了,外头女人们此起彼伏的嘤嘤哭泣声。    孔老太爷听得脑子发蒙,本想和孔辙说的话,也想不起来了,于是忽然暴怒:“来人!”厉声道:“把她们都给我轰出去!不管是上吊,还是喝药,都滚回自己屋里去死!再跑到我的院子里哭闹,惹我恼了,都赶出了孔家去!”    传话的小厮弓着腰小心翼翼退出了屋子,很快,外头起起伏伏恍若苍蝇般“嗡嗡”不住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孔辙听得一阵细碎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终于消失了。    孔老太爷这才心满意足地在大引枕上动了动,抬起眼皮,看面前这个少年郎,犹自微垂着脸,昏暗的光线叫他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孔老太爷却是心知肚明,这孩子不高兴。    “我知道,你不快活。”孔老太爷苍老的脸上露出深深的痛苦和酸涩来,泛黄混浊了的眼珠子转向孔辙,说道:“可如今家里的情况你也看见了。你大伯死了,你大哥也死了,若是他们没死,或是还活了一个,也不会闹到这地步。大房骤然没了两个顶梁柱,你大伯母又死盯着你,非你不可,我也是无奈,只得把你过继给她,做了嗣子。毕竟是你生父放了把火,烧死了他们爷俩儿。这是三房欠大房的。你既是三房的嫡长子,父债子还,你无话可说。”    孔辙想起那场熊熊烈烈的大火,一把火烧起来,大房的男人死了个精光,二房的二伯父,现在还躺在床上养伤。不但脸毁了,身上也没几块好皮肉。整日里窝在屋子里,除了二伯母,谁也不肯见。每天夜里就要大喊大叫,那凄厉的惨叫声,隔了那么老远,他都能听得清楚。    “过继给大房,孙儿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可孙儿还有弟弟,除了三弟,还有四弟五弟六弟,并非只有孙儿一个男丁,何苦非要孙儿兼祧两房。二伯父二伯母要选嗣子,在三弟四弟还有五弟六弟里面选,难道就不成吗?”    孔老太爷想起自己的二儿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禁心下一酸,这个孩子,自来温良宽厚,却是命运不济。    先是骑马狩猎时,为了搭救老三被马踩了脚。最后老三啥事没有,他却是跛了一条腿。大燕律法有云,身残者,不许参加科考。可惜了他一肚子的学识抱负,最终化为乌有。    好在孔家家大业大,不科考也不算什么,可他于子嗣上,却是又踢上了石板。生了四个女儿出来,却是半个儿子也没见。    眼见着四十的人了,便是二儿媳再给他买了丫头回来,说要生儿子,他也不肯再进那些女人的屋里半步。暗地里过来央求他,要他把三房的孔辙过继给他做嗣子。    孔家到了孔辙这一辈儿,除了大房的孔轲外,其余的男丁,全都出在了三房里头。偏二房不肯过继了庶出,只肯要嫡出。    可三房已经成人的两个嫡出儿子,排行老二的孔辙不必说,文武双全,脑子灵活,为人又正直可靠,是个有良心有能力的孩子。    可行三的孔轩却是和孔辙云泥之别,虽是同胞一母,孔轩也不是不聪慧,可他读书不成,经商也没天分,却又自恃才高,自以为是得很。    孔轲还没死的时候,带着他做了一单生意,便是因着他喝酒闹事儿,叫人抓住了把柄,最后钱没赚到,还亏了好大一笔银子。    于是二房想要过继嗣子的时候,就只盯住了孔辙,根本不考虑孔轩。    老三媳妇自然不肯,她生了三个儿子,幼子还小,二儿不争气,唯大儿子聪慧能干,哪里舍得,当时很是大闹了几回。    可老二却是把老三叫了去,喝了顿酒,啥也没说,就坡着脚在老三跟前儿来回走了几趟,然后捂着脸,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三打小就背靠大树好乘凉,靠着父兄,他就做了个散仙,平日里好吃好喝,贪玩耍弄了一辈子,过得十分轻松快活。    如今见得自来刚强的二哥哭了,又看着二哥那条为了他才坡掉的腿,转头就来了自己这里,认下了二房过继孔辙这回事儿。    老三媳妇知道大儿子是留不住了,整日里哭哭啼啼和老三过不去。总是这回事儿已然定了,不管是二房,还是他自己,都知道这是剜了人家当娘的心肝子了,也就不做声,任凭她耍性子,闹得三房整天的鸡飞狗跳,没一日安宁。    可老三顺风顺水享受了一辈子,这般闹了几日后,受不住了。于是某一晚,搬了几坛子女儿红,躲在书房里头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撵走了小厮丫头,把门从里头拴起来,只说没法子活了,倒了一坛子酒,就把烛台扔上去了。    把之前这回子糟心烂事儿想了一通后,孔老太爷叹气道:“你二伯父的腿,是为着你生父瘸的,他那张脸,那副身子,又是为了你生父毁的,如今半死不活的,这也是三房的债。”    孔辙哪里不知道这回事,可是——    “那也不能都叫我一个人担了这所有的债吧?”孔辙气苦难耐,巴巴地看着孔老太爷:“二伯父二伯母看不上三弟便罢了,可四弟五弟不都是好的,如今也长成了,如何就不行?”    孔老太爷眼皮子动也未动,死气沉沉回道:“他们是好,可并非嫡出。”    孔辙便恼了,站起身,在屋子里团团转:“他们虽是庶出,可四弟读书好,只等着今年下场,必定能得了秀才回来。五弟虽是不好读书,可脑袋瓜子灵,眼睛也毒辣,若不是他经手了几单大生意,赚得了大笔的银子。咱们家那场火,几乎烧了半拉的房屋,这修房新建一串儿的事情下来,早就把家里掏成了空壳子。两个弟弟哪一个拉出来都是咱们孔家的好二郎,祖父便去劝劝二伯父和二伯母,英雄不问出处,何苦纠结于嫡庶之分?”    孔辙说到了最后,几乎是愤然怒吼。可当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后,屋子里却依旧是以前那副黑沉沉的模样。    孔老太爷的眼皮子这会儿都不往上翻了,只冷漠道:“他们争气,以后若能出去立一番事业,是他们之幸,也是孔家家门之幸。可自古嫡庶有别,你二伯父和二伯母非嫡不要,就认定你了!”    孔辙无奈至极,只觉气力一瞬间从身体中抽离,慢慢在绣墩上坐定,语气疲倦道:“非嫡不要,那不是还有六弟吗?为何不过继了他去?”    孔老太爷终于抬起脸来,枯若干皮的脸上露出怜悯,认真地看着孔辙:“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二房如今的情形,已然没精力再去养育一个五岁的小娃娃长大成人。你那四个妹妹,最大的月英,明年就要出阁了。老二月红,也该给她寻门儿合适的亲事了。可你也看见了,你二伯父如今的样子。二房不需要一个奶娃娃,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替他们撑门立户的男人。而咱们孔家,除了你,就再没有合适的人了。”    从孔老太爷的屋子里出来的时候,那天际的霞光还不曾完全淡去,孔辙遥遥看着那连成一片的暗红,只觉得自己连喘气的力气,都要消失不见了。    同一片天空下,连晚霞都是一模一样的碧溪镇里,林榕站在洪府大门前,牵着马缰,根本就不愿意回去。    可门子却是瞧见了他,远远的就招呼:“姑爷回来了,小姐派人问了好几回了,这回可算是把姑爷盼回来了。”说着就叫人传信给内宅去。    林榕脸一沉,心中立时不耐起来。可是他又不敢不回去,怕得洪琇莹夜里守空房叫洪老爷知道了,他又得吃苦头。正是满心郁结,忽的有人在背后扯他的衣袖。    “真个是大爷啊!”那人低声惊呼着,等着林榕吓得浑身起凉发寒地转过头去,一眼便认出了,这是大伯母跟前儿,最得脸的一个婆子。    那婆子虽是满脸震惊,嘴上却是没停,低声说道:“太太已经到了碧溪镇,如今在双福楼住下了,大爷得空了,一定要去见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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