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辎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他觑了个空,悄悄离席走了出来,从荷包里捏了粒豆蔻细细嚼着。 今日忠勇公府的嫡孙过周岁,满京城的勋贵们都来凑热闹了。 忠勇公自从几年前的壬辰之变后就圣眷日隆,长子娶了宗室女福昌县主,又被封为世子,眼见着连孙子也有了,刚才大皇子奉旨前来赐名,虽说只待了一会儿,喝了杯酒就走了,却也已经是难得的恩赏了。 承嗣,孙承嗣,有了这个名字,这孩子以后前途无量。 唐辎心里叹了口气。 自从轩弟和辅弟一个亡故一个失踪后,父亲就没有了嫡子,今天能带他出来吃酒,把他介绍给各位世交,应该……也是对他的肯定吧? 他从小就知道,他虽然是父亲的长子,却继承不了家业,姨娘从他第一天去学堂读书就告诉他,以后想要有出息,要么读书,要么习武,可惜他根骨差些,何况太平年月里朝廷总是重文治轻武备,他虽不在乎拿命去搏前程,却也舍不得让姨娘为他担心。 这天儿可真热……他转了两圈,找了个背靠假山的阴凉地儿,想着歇一会儿再回屋,省得被那几个没分寸的灌酒。 “咦?唐大兄弟怎么在这儿?刚才李四还到处找你说要和你拼酒。” 唐辎睁开眼,见来的是这人,顾不上心里泛起的那一丝古怪,忙摆了摆手,“屋里有些闷气,出来发散发散。” 这人是吏部侍郎黄宪的长子黄芳,跟忠勇公府上的世子夫人福昌县主是姨表亲,他的胞妹又嫁了安国公李家的老三,因着这两层亲戚关系,倒也没谁觉得他不该来,不过唐辎却知道,这人跟他的姨表妹妹福昌县主从以前就有些不清不楚的。 那还是前年,壬辰之变的第二年,他齐衰满了一年,就应了同窗的邀约去城外打猎,为了抓住一只受伤的狐狸,他弃马步行,却在一处废弃的草亭后头看到这个黄芳和福昌县主避开人抱在一起,哭哭啼啼缠缠绵绵。 福昌县主的父亲承平郡王是在壬辰之变的时候殉国的,孝期未过就跟人搂搂抱抱的,无论是福昌县主还是这黄芳都让唐辎瞧不起,简直就是不忠不孝不知廉耻! 黄芳见唐辎不动弹,便没话找话的跟他聊了起来,“刚才大皇子来赐名,你知道圣上赐的什么名?” 唐辎抬抬眼皮,“什么名?” “承嗣!孙承嗣,承继后嗣……”黄芳啧啧两声,幸灾乐祸的道,“这忠勇公的继室夫人有儿有女的,倒要向这么一个周岁小儿退避三舍。” 听出他的意有所指,不管他是挑拨自己,或是对忠勇公家的嫡孙有什么想法,唐辎都不打算接招,懒洋洋的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圣上的大福气庇护着,不好也得好了。” 黄芳呵呵笑了两声,不说话了。 一个小丫头莽莽撞撞地闯了过来,猛然看到这边有两个人,吓得叫了一声,又赶紧退走了。 黄芳扭头看了看,“这忠勇公府里也太懈怠了,我去问问她是哪儿的,怎么到处乱闯。”说着,掸了掸衣裳,跟了过去。 唐辎看着黄芳急匆匆的背影,皱了皱眉。 从酒宴上回来,他换了身衣裳就去了正院,打算跟夫人林氏请了安就回去歇会儿,却见正院服侍的婆子丫鬟们一个个喜气洋洋的眉开眼笑,他叫住一个平日里对他还算和气的丫鬟,低声问道,“今日是有什么喜事么?” 那丫鬟一愣,有些不自在的往看看周围,才小声说道,“今儿太医来了,夫人有了好消息,太夫人叫全府上下赏一个月的月钱。”说完,竟有些不敢看他。 唐辎怔住了。 那丫鬟小心地看看他,轻轻叫了他一声,“大爷?” 唐辎吐出一口气,笑着说道,“的确是喜事,麻烦通禀一声。” 服侍安平侯夫人的嬷嬷皮笑肉不笑的,睨着台阶下站着的唐辎,“夫人今天累了,要是大爷没什么要紧事的话,还请先回去休息,明儿再来跟夫人请安也是一样的。” 唐辎点了点头,“还请夫人保重。” 突如其来的消息把他的脑子搅得浑浑噩噩,他知道,从今天以后,一切都不同了,有了嫡子,他这庶长子就当真不算什么了。 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洗了把脸,从博古架上摸了个玉雕的小马拿在手里把玩,眼睛却看着窗外,一声不吭的,别人见了,都不敢多说话,只有他姨娘派来服侍他的丫鬟织云告诉他,“姨娘上午打发人来,说王家派人来送了些东西,叫您回来抽空去一趟。” 他应了,又自己一个人待了一会儿,才动身去了姨娘那里。 王姨娘是安平侯唐浚年轻时娶来的贵妾,出身门阀王氏的嫡支庶女,不过这样的身份在正室临安公主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她一生有过两子一女,唯有唐辎这一个儿子存活下来,又是如今侯府的长子长孙,自然看得如珠似宝。 说起来,她能嫁到安平侯府,还多亏了唐浚的母亲,这位太夫人不喜欢皇家下嫁的临安公主,而当时唐家正需要和王家联姻,两边长辈就定下了她。 这些年她过得也不容易,临安公主不是个坏脾气的,不过处在她们这样的身份也不可能像书上说的那样和睦相处,不过是眼不见心不烦罢了。 侯爷对她不冷不热的,但她有儿子,还算有些指望,不像红姨娘,连续生了几个孩子,只立住了两个姑娘,侯爷就再也不进她的屋子了。 年轻的时候她还有几分心气儿要争一争,可自从永辉元年的那一场纷乱之后,临安公主不声不响的就没了,公主的两个亲生儿子一个早亡一个失踪,剩下一个女儿也被接进了宫里养育,王姨娘就歇了心思——她是真怕了。 怕她的侯爷丈夫,更怕唐家太夫人。 她老老实实的缩在后院,不敢轻举妄动,就像红姨娘一样,每天看着侯爷的脸色,看着太夫人的喜怒,就是侯爷娶了新夫人进门,也没人敢说什么酸话。 她以前还在私下里笑话过红姨娘,如今看来,她才是最聪明的。 如今她单独住在一处小院子里,侯爷不怎么来了,倒也素净了,儿子时不时的就来看看她,比以前侯爷还来的时候更让她安心。 王姨娘把手里的线绕在线板上,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她把线板扔进针线篓子里,笑道,“回来了?” 唐浚给她行了礼,起身坐在她身边,拿过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看了看,又脱了鞋放在脚底板上比了比,“给我做的?” 王姨娘笑道,“要不然还能是谁?” “您少做些这样的活儿,先前不是还说眼睛酸?” “好、好——”王姨娘点头答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仔细端详儿子,小声道,“……你知道了?” 唐辎低下头,轻轻点了点。 王姨娘搂着儿子,“不怕,夫人有嫡子是早晚的事,以后咱们跟正院远着些就是了——你读书读了这些年,不就是想着将来自己挣个前程?府里的事乱糟糟的,咱们没那本事就不折腾了。” 半晌,唐辎才闷闷道,“自己挣前程……那您还给我娶王家的女儿?——我听说她……脾气不好。” 听到儿子的话,王姨娘张了张嘴,想了一会儿,道,“在这府里,有脾气的总比没脾气的强,你看我,还有红姨娘,”王姨娘苦笑一声,叹了口气,“新媳妇进了门得先立下规矩,免得越了界,她脾气不好,你忍忍,要是忍不了,再说别的。” 王姨娘又道,“今儿你舅舅派人送了些东西来。” 唐辎知道她的意思,就问,“恐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有什么事?” 王姨娘道,“说要给你表姐陪嫁个媵妾过来,是王家十房的姑娘。” 唐辎皱了皱眉。 王姨娘解释道,“王家十房家在青州,我打听了,是十房老太太的老来女,不知怎么得罪了你外祖母……按理说她比你辈分还大一辈儿,本不该如此,”她小心地看看儿子的脸色,“你要是不喜欢,就当花银子养个人,不招惹她就是了,免得夫妻不和……嫡妻还是得尊重些才好。” 唐辎应下了,心道只有傻子才会宠妾灭妻,不过这王家也太……怎么竟将亲戚弄来做陪嫁?让人知道了不定要怎么议论呢。 几个月后,唐辎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金花,将王家姑娘娶了进来,一同进府的还有六十六抬嫁妆、几十口陪房,以及小妾一房。 他和王氏是少年夫妻,一开始倒也和睦谦让,就连姨娘也对王氏很是满意,赞赏有加,觉得她虽有些脾气,却是个知礼懂礼的,看在她对王姨娘也还算孝顺的份上,唐辎对这个嫡妻倒是十分看重。 不过自从王氏怀了身孕,到长子出生,王氏的态度就变了大半,许是仗着自己有了儿子,有了底气,时常为着点儿小事就动辄闹腾不休,和她多吵几句,她就嚷着要回娘家,令他烦不胜烦,他让了几次,王氏倒变本加厉起来,除了姨娘为他心疼,人人都看他的笑话。 王姨娘也没想到费尽心思给儿子娶进来的媳妇是这样一个难缠的,心里简直后悔不叠,可这是她娘家的姑娘,连个能说道说道的人也没有,不禁心中郁郁。 小王氏这时候才冒了出来。 王玉萱自从来到了唐家,就规行矩步,话不多说一句,路不多走一步,在别人那里倒是得了个老实规矩的印象,她也从不往王氏跟前凑,王氏是巴不得她不在眼前晃荡的,也从不许她来给自己请安,王玉萱的嫁妆丰厚,手头打赏也痛快,别人看在银子的份上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她有时候自己待得没意思,又不好往王氏和唐辎跟前走动,和那些丫鬟婆子也没多少话可说,就去找王姨娘说话,或者读经,王姨娘也是个识字的,又有些见识,倒不至于让人觉得无趣。 对于王姨娘来说,儿媳妇是个不听劝的,似乎还有些瞧不上她的意思,与其去讨儿媳的没趣儿,还不如和小王氏(王玉萱)说说话,好歹这小王氏从来不在她眼前逞能,对她也恭敬得很,一点不像王氏似的,总是拿腔拿调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对于一开始并不起眼,不愿意也不敢冒头的小王氏,唐辎对她的印象其实还不错,觉得她是个守本分的,尤其她还对王姨娘十分恭敬,有王氏在一边口不对心地对照着,就显得很是难得了。 不过,即便是这样的略带些小烦恼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太久。 祖母赐了个妾室给他。 王氏简直气坏了。 她不敢惹太夫人,就把怒气都发到了自家院子里,姨娘被她哭闹得犯了头疼病,他顾着孩子,没有跟她吵,她就抬举身边的丫鬟和祖母送来的人对着干。 对于妻子王氏抬举丫鬟和太夫人打发来的妾室香果打擂台,唐辎觉得她有点不分轻重,妻就是妻,妾就是妾,王氏整天把心思都花在和人争宠上,实在让他很失望。 他劝了几次,王氏都不听,只管顾着自己的想法,唐辎就请王姨娘帮着劝,可王氏瞧不上王姨娘,反而把王姨娘给气着了。 唐辎不禁觉得心冷,和王氏夫妻间渐渐生了嫌隙。 小王氏的柔顺让他疲惫的心逐渐痊愈,他也渐渐发现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小女子其实写得一手好字,声音似银铃一般,虽然不常笑,可笑的时候却甜净得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清透地仿佛雨后的天空! 他的视线越来越多的放在了小王氏的身上,两人并不常常见面,唯有在姨娘这里遇到才偶尔说几句话,姨娘也暗示过她,要不要叫小王氏服侍他,可他拒绝了。 他并非不爱美色,只是想到妻子的任性,就有些不忍心。 王氏简直不可理喻! 香果是太夫人赐下的,太夫人又说了那样的话,他再不情愿,一个月里也得抽一两天去她屋里坐坐,就是不过夜,也得说几句话再走。 王氏把他当成什么了?她要是真吃醋也就罢了,凭什么他去香果那里坐了一刻钟,就必须得在她的丫鬟屋里也待够一刻钟? 这是他的院子!腿也是他的!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喝得醉醺醺的,不愿意去王氏屋里和她吵,他怕他一时生气会对王氏动手,于是索性来了王姨娘屋里,往罗汉榻上一倒,就不多说话了。 王姨娘见儿子喝成这个熊样子,顿时心疼起来,责怪道,“怎么就喝成了这样?”罗汉榻上只铺了层薄薄的锦褥,王姨娘怕他凉着,赶紧叫了人把唐辎扶到炕上。 一阵淡淡的香气袭来,木头的香气混合着好闻的少女的香气,唐辎就想起了小王氏莹白手腕上那串香木珠子,又想起了小王氏浅笑的眉眼…… 自从那天之后,小王氏就搬去了王姨娘院子的后罩房里,王氏闹了一场,因没如她的意,就要抱着孩子回娘家,被太夫人知道了,将她和唐辎两人都训斥了一番,王氏才老实了些,太夫人对他说,“你既然不喜欢香果,就领个喜欢的走吧。” 话是这样说,可实际上又哪可能真正让他做主? 一个香果,一个莺巧,都是太夫人给的人,王氏是个厉害的,天天让这两人在她跟前立规矩,他不止一次的听到香果和莺巧向他诉苦,他知道她们的意思,不过可惜的是他的心只有一颗,给了别人,就收不回来了。 小王氏给他生了儿子的那日正在冬季,天上下了大雪,积雪没过了脚脖子。 姨娘已经病得很重了,听到他新得了个儿子,病得蜡黄的脸色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好、好,”她喘了两口,“……你以后要好好的教导孩子,让他们懂事理、成才……” 话未说完,外头冲进来一个人,是王氏身边服侍的嬷嬷,“大爷,奶奶有事相请!” 唐辎微微蹙眉,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跟着嬷嬷出来了,问道,“什么事?” 那嬷嬷道,“奶奶叫我告诉爷,小王氏刚生的小少爷身子太弱,这会儿又是冬天,受了凉……没了。” 唐辎眼前一阵晕眩,他扶了扶墙,有些艰难的开口道,“你刚才……说什么?谁……没了?” 那婆子被他仿佛吃人一般目光瞪视得垂下了头,呐呐道,“大爷不必太伤心,这是冬天,小孩子刚生下来身子弱,留不住也是常见的。” 唐辎咧了咧嘴,不知是哭是笑,他转过身,向着后罩房走去,那婆子跟在他后头说了些什么,他也顾不得听了。 小王氏,不知她怎么样了? 还有,儿子,他的小儿子,他的……就这么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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