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从之把年末的卷宗翻了个底朝天,气哼哼地把卷宗合上,一抬头,和范岑探寻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范岑是个有派头的尚书,穿着正三品官服,腰间配着御赐的青玉大带,掖手而立,不怒自威。一双虎目冷冷地看着祝从之,淡淡问:“你在找什么?”    一时间诸多念头从祝从之脑子里转过,不过是三五瞬息的功夫,他站起身,长身一揖:“请大人恕我隐瞒之罪。”    后堂。  青桂香从角落里的博山炉里缭绕升腾,范岑放下茶盏,淡淡问:“这么说,祝景行是你父亲?”  祝从之轻轻点头,杏眼中满是真诚与热忱:“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隐瞒了身份,还请大人勿怪。”    范岑盯着他的脸,眼睛冰冷而不带感情,祝从之毫不怯弱地直视他的眼睛。    倏而,范岑竟然一笑:“祝景行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祝从之一愣,忙叠声问:“大人认识我父亲?”    范岑用茶杯盖,轻轻刮了两下茶杯中的茶沫,手指上的翡翠扳指熠熠闪光:“算不得认识,天授二年,今上大婚,特开恩科,我和你父亲同年,姑且算是识得。当初他便刚正不阿,不肯贿赂考官,最终没能留在京中。他啊,当真是难得的好官,可惜了。”    祝从之听闻此言,立刻坐直了身子,脖子微微向前伸,当真是一幅急不可耐的模样,他的眼睛炯炯地盯着范岑:“向来大人是明白的,父亲怎会做收受贿赂的事情呢?”    范岑漫不经心地说:“或许吧,人总是会变的。”可他的目光却虚虚地飘在半空,不肯落到实处。  “大人!”祝从之不死心地又说,“大人分明是知道内情的,如何不肯告诉我呢?”    范岑虎目圆睁,冷冷地一笑:“我敢说,今日若是旁人听你说完这番话,你早已命丧黄泉了,你若还想留着一条命,此事就烂在肚子里,否则,谁也护不住你!”  他看上去已然是气极:“存放卷宗的堂室再也不准你进入,违令者,杖八十!”    祝从之猛的站起来,牵住他的衣袖:“大人!我来到京城,正事为了替父沉冤,大人今日不帮我,日后我也将会自己想法子解决,来日若牵连刑部,请大人莫要怪我。”    祝从之说话的模样很是认真,可说话的内容分明半是胁迫,范岑从未见过这般直白的话,站在原地看了他许久,突然叹了口气问:“朝中地位最高的臣子,你可知道是哪位?”    祝从之轻轻颔首:“定北大将军宋济征。”    “他的女儿是今上的贵妃,又诞下皇次子,其地位算是位极人臣了,他手中掌管漕运多年,在朝中根深蒂固,你说,若有人找他麻烦,岂能善终?”范岑喝了口茶,淡淡说,“你若当真想沉冤,我给你指一条明路,只一遭,你不能把我的名字说出去。”    祝从之诺诺点头,范岑的眼睛转向窗外,眺望着掖庭连绵不断地屋脊,淡淡说:“庆阳公主。”    四月初一,祝从之收到了公主府的消息,让他于转日过府一叙。  祝从之自从殿试之后,入职刑部,在乾元街上有一处二进的院子。    祝从之收到消息之后没多久,成壁一路小跑着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家中的信到了。”    祝夫人的信比约定的晚了几日,里面还是些不痛不痒的话,祝从之一目十行,几眼就看完了,信纸一翻页,依旧是没有池穗的信。    祝从之的脸阴沉的可怕,成壁犹豫了一下说:“池姑娘定是疏忽了……”    “不,”祝从之把信收起来,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她只怕是有什么变故了,可母亲却不肯与我言明,只怕母亲也知道真相。”    他倒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一拳击在桌子上:“干!到底出了什么事!”    成壁忙拉住他:“公子稍安勿躁,且不说此事真伪有待商榷,刑部的摊子公子也不能轻易撂下,池姑娘是公子明媒正娶的妻子,夫人定然会全力周旋的。”    祝从之在屋里转了好几圈,猛的拉开椅子,摊开纸张写回信。眉心皱得紧紧的。    *  公主府坐落在朱雀街最繁华的地方,能在这里居住的大都是达官显贵。    祝从之由家丞引着,向后堂走去,一路曲径通幽,草木葳蕤,百花繁茂,不知情的还以为这是江南的园子。    按理说,女子不得干政,可偏偏庆阳公主有头一份的恩宠,皇上并不反对她沾染权力。    可公主接见外臣,大都该在会客的地方,而家丞竟把祝从之向公主的寝室引去。    祝从之心中警铃大作,忙止了步子,拉住家丞道:“这是到哪去?”  家丞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自然是去见公主了。”    说着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公主已经恭候多时了。”    祝从之拉开门,里头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处处薄纱缭绕,美轮美奂。祝从之垂眸近前,内室垂着珠帘,隐隐可见一个女子斜卧在美人靠上。    “臣祝从之拜见公主,恭祝公主长乐无极。”祝从之遥遥拱手。  那美人施施然起身,莲步轻移,纤纤柔荑掀起珠帘,嗓音像珠玉落盘:“祝大人当真是让本宫好等。”    祝从之吹着眼睛不敢看她,庆阳公主在桌边坐下,声音甜腻而清柔:“过来坐吧。”    祝从之这才找了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坐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也不动。    “那日殿试,我也在殿中,祝大人舌灿莲花,字字珠玑,当真让人见之难忘。”庆阳公主说话的样子,看似漫不经心,可眼睛也在不露痕迹地打量着他,“说吧,找本宫有何事?”    祝从之略一拱手,眉目舒展,脸上一派正色:“臣父亲是邺城太守,去岁冬日因被人污蔑受贿而入狱,父亲为人刚正不阿,臣斗胆替父申冤。”    “哦,竟是这么件事,”庆阳公主淡淡道,“既然你父亲是被冤枉的,那栽赃他的,又是何人?”    祝从之沉声说:“定北大将军。”  庆阳公主纤纤手指轻轻点着桌面,漫不经心地问:“证据呢?”  “暂时没有。”    庆阳公主娇声笑起来:“祝大人好笑,这子虚乌有的人,就敢来让本宫出面吗?”    庆阳公主在宫中的身份微妙,她素日与定北大将军势如水火,虽然皇上宠爱幼妹,可对宋济征亦是亲之信之。    庆阳公主的权力被宋济征多次打压,她已经开始着手回击了。二人在朝堂上各有败绩,难分伯仲。    祝从之决定赌一把,他猛的抬头:“可臣有信心彻查此事,只是我人微言轻,奏表只怕递不到皇上案前!”    他的目光和庆阳公主撞在一起,庆阳公主生得极美,肤如凝脂,眸若繁星,朱唇勾起一个妖娆的弧度:“哦?”    染着蔻丹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桌子,笑着说:“不如我们赌一赌?就拿一个月为期,我给你入大理寺的权力,你若查到了,我就给你这个人情……你若没查到,”庆阳公主略一挑眉,“你便做我的驸马,敢不敢赌?”    若是旁人,早就被这天大的美事砸得昏昏沉沉,可祝从之略一思忖,一脸耿直地说:“公主请放心,我不会输的。”    走出公主府已是黄昏,风吹起祝从之的衣袍,风盈满袖。    他舒展着眉目,静静地走在长街上,成壁竟有些恍惚,这当真是当年那个在茶馆里听戏逗蛐蛐儿的公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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