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西式二层洋房,被落日的余晖笼罩在一片金黄之中,从里面传来鼎沸的人声,一楼大厅里,满是锦绣华裳的男人女人们。 “啧啧,你看她穿的那件衣服,真是……” 一个一袭宝蓝色长裙的女子,从屋外走进来,看见眼前觥筹交错的一瞬,微微蹙了蹙眉。 她身上的裙子,没有花哨的款式,用的是一般的材质,可看得出,是按照严格尺寸设计的,工艺并不廉价。 女子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到刚才嘲笑她裙子的女人面前。 “你的旗袍,也就那么回事。不对,衣服是好衣服,就是穿它的人,气质一定得到位,有见识的闺秀最合适,绝不能是只想着花钱钓金龟婿的女人。” 现场一片静默,大家先是怔在原地,继而面面相觑。 秦默知道,她的记忆缺失,以致于此刻她的言行,在众人眼里,非常奇怪。 “她平日里,可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利落呢,今天怎么……”一个穿着淡紫色旗袍的妩媚女子,微挑着眉毛,细细打量着秦默,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秦默微微扬唇,像是没听到一样。 这一反应,再次冲击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二楼上,立着一个瘦高的身影,细格纹马甲搭配白色衬衫,气质立显,清新俊逸,俯视着楼下的一切。 他微微勾起唇角,像是在嘲笑,可此刻他眼眸里的冷静目光,却偏偏又像是在向谁致意。 关于对楼下这个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姑娘的评价,他听了不少:“她哪儿是话少啊,我看八成脑袋不正常”,“本来脑子就不好使,如今又落得个没娘管,境遇可想而知,将来,估计得配个寒门喽。” 看着楼下这些人脸上惊诧的神色,他反而觉得有意思。看来,已经乏味得太久了的日子,会从溺水未亡,又重新醒过来的秦默开始,变得有趣起来。算起来,他们两家算是亲家,他的表姐和姑娘的表兄,是一对见面就吵的小夫妻。 “少爷,夫人叫你快点下去呢。” 男人的玩味想法,被仆人打断了。 “知道了。”语气淡淡的,透着慵懒,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秦默的裙子不错。”沈一迈着悠闲的步子,从秦默身边经过,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 “嗯,你的这身西装,也不错。”秦默微微侧头,目测西装的材质,是上等的布料,和眼前男人的身形极其贴合,将他的腰线展露得很完美。 站在秦默对面那个淡紫色旗袍女人身后,一直一言不发的大眼睛女孩子,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只是,这不安,竟来自于她平日里丝毫不看在眼里的女孩子,让她愈发觉得困扰。 “下面,有请沈一先生。” 司仪把大家的视线拉扯到舞台上。 沈一又微微仰头,喝了一口红酒,将高脚杯递给侍从,神态自若地走上了高台。 大家的视线都注视着他,尤其是秦家老爷子,因为,今天是宣布一件关乎两个家族大事的日子,事先约定好的。 沈一先说了几句感谢各位来宾的排场话,秦默听得不耐烦,可总觉得:这话,从沈一嘴里说出来,已经让她忍得比平常久了许多。 “对了,还有一件喜事,要跟大家分享。”沈一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 秦默见沈一在台上看着她,眼神是说不出的诡异。 “我要向大家伙儿介绍一个人,我的未婚妻——秦默小姐。” 现场爆发一片惊呼。 秦默瞪大眼睛看向高台,她在心里想:自己这才刚醒过来,什么头绪都摸不清,就平白得了个未婚夫?!这......不算是占了个大便宜吧? 她只记得自己名叫秦默,至于先前经历了什么,是什么家庭背景,一概不知,一种“灵魂周游了一圈其他国度,再次回归本体”的感觉,让她觉得:没有安全感。 对于沈一来说,娶哪个女人都差不多,他从小看着相识的哥哥姐姐,大多都是被父母安排的,娶了或者嫁了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的人,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哀伤,结婚与否,一点儿也不会影响他在外面玩闹的心思。 他知道,他的父亲是看中了秦默的不喜言谈,才建议选她的。 可在沈一看来,还是得选个有个性的女子,搅和一下,才能让暗涌不断的沈家,更乱一些,也才会更有意思,他的性子,用母亲的话说,就是典型的纨绔。 从前的秦默,显然不合他的胃口,可眼下的她......似乎是歪打正着。 秦默想到自己刚才的言辞——“钓金龟婿”。 原本,这句是她有意向嘲笑她的那个女人说的,现在看来,倒更像是在嘲讽自己。 看着冲她浅笑的沈一,突然意识到:对方,就是想让她有这样被讽刺的感觉! 是敌是友?秦默不能即刻做出判断,因为她注意到:沈一宣布这个消息的一瞬,周围站着的人,反应大不相同。 老爷子是高兴的,身着淡紫色旗袍的女子眉毛堆在一起,眼神满是怨愤,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大眼睛姑娘,眼圈竟然红了...... 根据先前听丫头的描述,她能猜出个大概:淡紫色衣袍的女子,是她的姨娘,刻薄又爱争宠;大眼睛姑娘,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温柔内敛;老爷子,不用猜也知道,是她的祖父大人。 “恭喜你,秦默。” 秦默回身,瞧见不知何时走到身后的中年女子,典雅端庄,双眉细长,一袭绣着兰花的旗袍,将其温婉衬托得愈加明显。秦默想,能有这样气度的女子,大概只有秦家的大小姐秦茹歆了,秦默唯一的姑姑。 “何喜之有?”秦默反问,她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 秦茹歆先是一怔,继而浅浅地笑了,“你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秦默不知道这句究竟是在夸她还是.......可此刻,她该上台了。 沈一微微挪了步子,将立式话筒的位置让给她。 秦默扫视了台下一周,靠近话筒,不急不缓地说了句,“目前,只是在尝试交往,距离谈婚论嫁,还有一段时日。” 此语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沈一面不改色,心想:很好,这番说词,和他方才见到宛若脱胎换骨的秦默的那一刻,做出的判断,一模一样,期待的,就是这个效果。她针对他刚才的有意嘲讽,做出了漂亮的反击。他没敢看台下老头们的脸色,估计不怎么好看吧,呵,有意思。 要说从前那个总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一说话就紧张的秦默,是不被所有人看重的无前途女子,此刻,站在他身旁的,便是涅槃之后,找回了魂灵的秦默。 一直以来,沈一都觉得:其实,秦默一直在隐忍。十二岁那年,在秦家后院,他无意间看见秦默凛冽的目光,那一刻的震慑,让他记了许多年,他一直在等着她爆发,等了许久。 “看来,是我对待秦默还不够好,她才会想着继续考验我,今后,我得继续努力,加倍地对她好。”沈一微微前移,对着话筒道,他没觉得多没面子。 台下的嘉宾闻言,大多都笑了。 秦默扭头看向沈一,对方冲她微微勾唇。 看来,还是不能确定敌友。 实力强劲的沈家选择秦家联姻,令许多人颇感意外。毕竟任谁看了,沈家都有更好的选择,如今的秦家,实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如今,非渡大地上,多方割据,寻找强劲的盟友,才是良策。 先前听闻沈家是打算选择薛家的,今天的聚会,薛家没有来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是预兆啊,看来,薛家一早便知道了沈家的决定,所以才没来。 回到家中的秦默,躺在大床上,回想着今天遭遇的一切,又开始盘算:如何从丫头嘴里套出更多的话。原本,一个人最了解的人,应该是自己,可现在,秦默却觉得,她对自己,竟是近乎一无所知的。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考。 丫头凝云推门而入,告诉她有找她的电话打来,看丫头激动的模样,秦默大致猜到了。 秦默微微蹙眉,她可不觉得这是件甜蜜的事情,都是对方的招数,似乎是想看她如何招架。“一定要接吗?”秦默知道:自己多半是问了句废话。 “您想想大老爷的那张脸,应该就知道答案了。”丫头知道秦默对老爷子有种莫名敬畏,她要是拒绝了沈家公子,老爷子一定会狠狠收拾她。 秦默从床上爬起来,拿起了电话分机。 丫头见秦默冲她挥手,识趣却又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喂?”秦默问得毫不走心。 “半个小时后,你下楼,我在你家楼下等你。”沈一的声音,听上去也有几分慵懒。 “什么?”其实,秦默听清了,可她觉得对方的话,近乎告知,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你要是觉得出来不方便,我登门拜访也行。”沈一知道秦默害怕秦老爷子。 秦默眉毛微颤,她算是初步领教了沈一的厉害,对方已经知道了哪里是她的弱点。 “那就这么说好了,外面起风了,出来的时候多穿点。”沈一说完,挂断了电话。 秦默举着电话,在心里骂娘。 看似翩然潇洒的公子哥,其实是个强势的男人? 沈一将车子停在秦默家楼下,手指没有规律地轻触着方向盘,一下,一下地轻敲。 他有点好奇,秦默会以什么姿态见他。 半个小时之后,秦默出现了。 沈一瞧见她的装扮,先是一怔,继而笑了。 秦默的头发用发带随意地绾在一侧,有些松散,却也显得从容,上身是一件开衫,下半身是一条布制裙子,纯手工做的。 沈一见惯了姑娘们的花枝招展,倒不是说这样的打扮不合体,此刻的秦默,在沈一眼里,更像个邻家姑娘。 秦默坐上车子,问对方去哪里。 沈一说他家附近的百货公司,有一家新开的法国餐厅,据说菜品相当不错。 秦默知道,这是对方发起的饭约,对于吃好吃的,她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沈一眉宇间,尽是潜藏着的笑意。他有个特别朋友,想介绍给秦默认识。 车子开得不急不缓,很稳当。 秦默无意间瞥见沈一修长的手指,在一动一停地敲打着方向盘,指节分明,一定也写了一手好字吧?秦默被自己奇怪的想法逗乐了。 “你笑什么?在心里骂我呢吧?”沈一的眼眸瞥向侧面车窗外,天气凉了,路边还有许多小摊,虽然冷清,但店家也不愿太早收摊。 到达餐厅,是二十分钟后。 秦默抬头,见眼前是一座欧式建筑,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见餐厅里坐满了来用餐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无一不穿得高贵得体。餐厅的屋顶是用银灰色的云母岩盖的,餐厅内古老的大树状吊灯引人注目,简单的家具和白色桌巾显得格外亲民。 沈一引着秦默走进餐厅,和大堂经理打了招呼,经理对他很热情,可见他是这里的常客。 秦默见一个个子高,腿长,五官深邃的外国男人,朝他们走来。 经沈一介绍,秦默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这家餐厅的主人——马克。 马克招呼二人坐下,推荐了几道菜品,其中的血鸭,是秦默看到名字就觉得期待的。 沈一邀请马克一同坐下。 等待上菜期间,马克和二人聊起国外的一些观点,还有一些和国内差异很大的风俗习惯。 沈一暗暗观察着秦默的神情,他想知道,秦默对于这些新思潮,是如何看待的,他竟还生出几分期待,像是在等一场好戏上演。 “也就是说,不论父母是否反对,都应该坚持心中真正想做的事,坚持到底。”秦默很快便抓住了马克话中的重点。 马克说了句“没错”,便不再言语了,他的眼睛里有兴奋的神采,像是在等待秦默继续发表她的观点。 秦默稍作思考,继续说道,“听上去有点难,但拼尽气力努力过了,也是快事一桩。”她不觉得这些观念有多么离经叛道,甚至和她心里的想法不谋而合,好像,她就是以这样的观念活了许多年似的。 听到她这么说,沈一先是一怔,继而微微一勾唇,面上浮起一丝不想被察觉的喜悦笑意。在他看来,最值得敬佩的女子,是敢于突破,敢于拒绝,敢于思索的,否则,长得再好看,也终会令男人觉得乏味,可这些话,怎么会从秦默嘴里说出来呢? “快尝尝这个。”马克指了指秦默面前的红酒,“窖藏了几十年的。” 秦默端起高脚杯,问了对方一句,“喝过二锅头吗?” 不光是马克,沈一亦是一怔。 “许小姐要请客吗?”马克是个幽默的男人。 “下次,我请,请你喝正宗的二锅头,可好?”秦默眼含笑意。 “那敢情好。”老板说了句正宗的本地话。 在座的,都笑了。 明亮灯光下,秦默笑得欣然,沈一打量着她,联想着刚才说到的二锅头,觉得贴切,她的性子,到底也是烈的。 “算我一个,可好?”沈一明知道会被秦默数落,还是厚着脸皮问了句。 “你买单。” 秦默竟然没有拒绝?兴许是她今天聊得开心,沈一慵懒的声音道“好好好,谁让我总是当冤大头呢。” 秦默瞪了他一眼。 买单的时候,马克低声跟沈一说“你的未婚妻,是个有意思的人。” 沈一闻言,微微抬眸,瞥了一眼正站在门口等她的秦默,“那是自然,不然,我能一门心思要娶她吗?” “一个充满现代感的女孩,没出过国门,在这座古老的国度里,还真是稀奇。” 沈一不想再听马克继续夸秦默了,便和他匆匆告别了。 沈一把秦默送回家,开着车子回了自家大院。 门房看到他回来了,眼睛瞪得老圆。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这么看着我。”沈一以为是自己身上沾了什么东西。 “少爷,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沈一闻言,笑了,这个时间点,对别人来说,确实不早了,该睡了,可对热爱夜生活的他来说,确实太早。 “玩困了,先睡了,明个儿再出去玩。”沈一拍了拍门房的肩膀。 门房看着哼着小曲儿往屋里走的沈一,摸不着头脑地摇了摇头。 躺在床上,沈一回想今天在餐厅,听到从秦默嘴里说出的“自由”、“权利”、“平等”,不禁笑了,一个常年在深宅大院里的小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呢?原本是抱着想让她听到那些想法,羞怯和不知所措的,反而收获了这样的结果...... 新鲜感,是沈一一直追求的东西,他跟着老爷子听了不少戏,见过唇红齿白的戏伶无数,她们身上,透着一种东方的柔美,跟着父亲去过国外几次,见过舞场里那些黄发碧眼的热情姑娘,她们身上,散着一种西方奔放的热烈,秦默身上,有什么优点让他觉得新鲜呢? 对,应该就是新鲜感,沈一觉得:这个理由,说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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