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时莫清就常说他总是比别人慢半拍,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

虽然他可以说事出有因,因为他此刻心思完全被那封没来得拆的信占据了。但他明白,即使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他还是会慢那半拍的。他几十年的节奏都是如此,没有客观原因可讲。

把刘会计送到家后,刘会计自然是客气地邀两人进屋坐坐,这回倒不用商量,孟坚肯定地表示以后再说,他也附和着。

现在只有他们两人骑车回家,空气一下子又沉闷了。袁雨潇不习惯这沉闷,小心地问孟坚,刘会计那里的罚款票都已经开出了,怎么帮忙。孟坚有些不耐地说,“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把票收回来作废,原因就是开错了金额。然后重新开个几块钱走走过场就行了!你把实情告诉金道通,他若不容情,那也不是金道通了!这么简单的事只有你偏偏为难!”

袁雨潇满面愧惭地低头踩车。到他与孟坚也分开时,他才轻松起来,恨不得把单车踩成一架腾空而起的飞机。

到了家时,听得房里传出从未有过的音乐声,才突然想起家里买了电视,而且更突然想起今晚有盼了好几天的群星璀璨电视歌会,看看表,估计应该还没有结束,心中一喜,今天真是一个轻松高兴的日子。把车子提进自己的小房子,便进了父母房间,正好看到德德玛演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马上坐下来。

说也怪,回家之前,他忘记了家里有新电视,归心似箭地想回来看信。到了家看到电视,并没忘记那封信,但却开始犯性格中那个老毛病了,那就是,凡是好东西,偏要慢慢来,偏要细水长流。好食品一定得慢慢吃,好书舍不得一口气看完。现在那封给他想象与希望的信稳稳地躺在自己房间里,好饭不怕晚,先把这憧憬多日的歌会做一道开胃酒吧。

电视歌会后,还舍不得离开新电视,扭着换频道的旋扭一圈又一圈转了一个够,可惜的是,旋扭虽然能扭十多格,频道却只有两个,一个中央台,一个本省台,便在两个台之间不停地换来换去。父亲自他参加工作后,心情很好,对他也宽松了许多,而且他注意力又主要在收音机上,连新买来的电视机都无法与它争宠。而母亲对看电视从来不热衷,自然也由着袁雨潇。于是他就这么换着台看,直看到父母上床,他又把音量调至静音,继续兴味盎然地在两个台之间扭来扭去,直到两个台全成了雪花点子,这时候除了父母的酣声,世界一片寂静,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了电视,回到自己的房间。

深夜,暑热褪得差不多了,温度与头脑一样清凉爽快,他坐在自己小房的窗前,轻松惬意,因而窗台上米兰的清香也格外地由表及里,把他心胸盛满。他此刻才拿起晓鹭的信,轻轻一嗅,果然有极淡的绿茶鲜香,即使在米兰清香充斥的世界里也格外分明。

极轻极慢地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信看完第一遍,他居然有点懵,没有太看懂,接着又看第二遍。

于晓鹭这封信的语气非常轻松,大谈特谈近来读过的书。在袁雨潇的印象中,即使是学生时代学业最紧张的时候,晓鹭都很少与他谈读书的,更不会用这么愉快的语气来谈。第二点让他懵的是她提到的都是些西方作品,并且向他推介简爱啦雨果传啦什么的。他看着看着竟有些惭愧起来,觉得自己以前是不是把晓鹭看低了一些。

袁雨潇虽然爱看书,但国外的东西他几乎是空白,所以晓鹭这封洋洋洒洒的信语气虽然是轻松的,却居然有一些压力悄悄潜来。袁雨潇差不多什么事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唯独读书,好胜心极强,恨不得明天就把那片空白填得满满。

但是,信中的内容与他的期待完全不搭界,这让他老觉得有什么欠缺,他极力想要补足这种欠缺,所以把那信翻来覆去又看几遍,还是打算从字里再抠出字来。不仅仅如此,还有他在信中嗅到一些令他很不适的气息对,是嗅,不是读出来的那种气息,究竟那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看了好几遍后,他开始象读书那样,给这信分段,总结每一段的段落大意,他要找出那一丝让他不适的气息来自哪里,然后,他终于盯住了最后的那一段,晓鹭引用了据说是雨果的话,“当肉欲燃烧,而心灵纯洁,那就是爱情”

袁雨潇的头脑历经多年学究式的作文训练,对文章的收束是很看重的。晓鹭用这么奇怪的话来结尾是什么意思?

经他把一封信分割包围,反复咀嚼,发现那不适的起点与终点其实都重合在信尾,本来他第一感就是对的,只是他反复的回避,才使起点与终点由重合而拉开了距离。

现在看来,这信不仅不符合他的想象,而且简直是南辕北辙,朝他想象的相反方向狂奔。晓鹭第一封信不是假话,第二封信更不是对第一封的修正,而且恰恰是确认,并且这种确认竟然是以一种木已成舟的暗示来进行的

他像课堂上分析一篇作文一般把信解剖完毕后,头脑便格外清醒起来,因为自小的兴趣,最能激发他头脑兴奋的就是研读文章。现在,他仿佛能用眼睛看到他背后发生的故事,那故事是从晓鹭颤栗的身体开始那个难忘的夜晚他亲身经历过,当然,他经历的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但他看得清楚那故事的结尾,所以他当时是赶紧逃避了

但是现在这个故事,显然已经完成了那个理所当然的结尾,只是这个重要结尾的男主角,却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他不知是谁的人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受隐隐地浸了上来,虽然来得并不急,但却有草原上的犀牛缓缓行进的那种迫力,仿佛每一步都带着沉沉的雷声,这回他不再回避,他清楚地明白,那就是妒火。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晓鹭而生的妒火。

曾经,在那个画家工作室嗅到米兰的气味时,他也生过一次妒火,不过那妒火就如古诗里说的:一团茅草乱蓬蓬,蓦地烧天蓦地空。扑天而起,燃得快,去得也快,过后不留痕迹。而这一回却不是冲天而起的烈焰,而是像木炭中阴阴游移的火星,虽然只是火星,但移动得毫不迟疑,而且所触之处一样痛成了灰,且无从闪避。

他躺在床上,被这阴燃的火烙得翻来覆去的,满床无处不烙人,滚了近一个小时后,干脆坐了起来,下半夜的风是清凉的,他却满身燥热,一想反正没法睡着了,不如趁热打铁,把回信写了。

不消说得,他把身上那些邪火,全灌进了这信的字里行间,他拒绝了晓鹭推荐的书,并语带讥讽地表示自己只尊崇自己国家的传统文化,对国外糜烂的东西不感兴趣。他祝晓鹭和她的男朋友万事如意,若不是还残存着最后的理智,他差点儿连“早生贵子”的祝语都写出去了。

一口气把信写完,觉得发泄得蛮痛快,这种发泄带了一种决绝的态度,这样的决绝,似乎是他平生的第一次。

他以为这样的发泄能给自己轻松与平静,但躺下来后,还是觉得床上处处有火星烙人,但眼皮却已经沉重,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他从父母房里过来时,已经把那只老闹钟带过来了,这闹钟自他记事起就有了,虽然老,质量相当不错,他拨到六点半比平时晚了四十五分钟。然后头斜靠着床头的墙,要睡不睡的,反而这种顺其自然状态,让他不久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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