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身影在雪地里疾行,仿佛在一片茫茫中招摇而起的一面墨旆,即使在多高的地方放眼,也能一眼就瞧清楚。

常德低着头跟在伍虞身后,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可他好像还是惹到了那人。

“常德。”冷冷的语气直冲他,“不要随意动恻隐心,更不要自作主张。”

伍虞只停住了步子,并未向后转头,常德不知他神情如何,但他的语气清楚地昭示了他的情绪。

“皇上恕罪,奴才……”常德跪了下去。

“你不必解释,朕知道。朕了解你,更了解她。”

其他宫人早都被喝退了,冷风中的御花园前,只有伍虞和常德二人。

“在那样的情势下,朕理解你所做的。但朕希望你记住,你要永远和朕站在一边,因为在这皇宫里,朕除了你,再无人可信。”飘扬的雪裹挟了一丝叹息,“而你也同样,除了朕,再无人该信。”

常德知道这位年少的天子断不是心量狭小之人,他也知道伍虞很通情理,圆达不拘,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傲睥天下,他其实善良至极,心肠比多数平常百姓都要热许多许多。

也许,卑劣之至的人,才会让他漠视如此,又惮怕如此,哪怕寻物寻到心急如焚了,竟还愿意拉下脸去软言遮掩,生怕被看出自己真正所想。

常德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埋手伏地而拜:“奴才永无二心,此生俯首,只做皇上的犬马,决不为旁人所遣,若有违此誓……”

“好了,朕知道了。”伍虞打断了常德,“安心罢。”

霎时噤声的常德没大听清楚伍虞最后说的三个字,于是他开始努力地回想。

如同,算了罢,放手罢,随心罢这些话,安心罢,是伍虞劝慰自己的。

“回青霖殿。”

常德还未反应上来,伍虞一声令下,他便起身迈步紧随了。

京宫外,西街上,林深和冬歌步调一致,却是隔了好远。

冬歌缓缓走在前面,林深跟在后面。

上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一个女子的背影,还是在南城时。林深记得,那次是千曲又在同他置气,他安安静静地追着她走了好远。

因为特别熟悉,跟着千曲时,他的心里并不像这次这样忐忑。

天地作一白幕,红披迎风张摆,灼烈如画。

如果她就此头也不回地彻底离去,这幅画面和这个人,大抵永远都会留在与她作别的人的心里了。

有风开始呼啸,临着横飞的雪花,冬歌突然停住步子,转过了身来。

一颗飞雪轻轻碰在了她的额上,过了很久才消融。她的鼻尖已经冻红了,唇色透着浅紫,单看这些,只觉得仓皇,但那被冷霜涤洗过的长睫下的莹亮眸子稍一闪烁,鼻尖就变成粉嫩的了,唇瓣当即带上了凛艳的美感,她脸上的每一处都再动人不过。

林深捱住悸动,兀自移开眼一瞬,向白茫茫的雪地借了一丝冷静,这才抬眼继续看向那人:“冬歌……”

太无所适从的感觉让他此刻连自己为什么会先开口都搞不清楚了。

冬歌不说话,只安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林深。

许久,她眨了眨眼,嘴角微微扯出了一抹笑:“你深沉得可怕。”

林深不由得拧紧了眉。

“我知道你对我没有坏心。”冬歌敛了笑容,“但我也知道,你想让我帮皇上收揽旁落的兵权,所以你才一直让我读那些书。包括这次,你让我随钟将军去北营,也是你为伍帝筹谋的一步。”

林深听着听着,越发不可置信。

“但你想过没有,你是否高估我了?”冬歌的眼神渐渐变了,“我一介山匪,怎配被信任着,被希望着,可以完成你们的计划?”

“你是这京城里唯一一个和钟将军一样烈性的人,你以后也许比他还要赤烈刚勇。忠肝义胆、是非分明,还率性善良,而且你颇有从军之意,本领也强,这些种种,是难得的良将才会有的品质,伍虞最需要的,正是像你这样的人。”

林深终于说话了,他的言辞之恳切,语气之深重,都是冬歌未曾见过的。

突然,冬歌的外披掉在了地上。

芳仪为冬歌束披时,因为丝带被束到了尽端,连带着棉披的上襟便被绞着一起裹束了。芳仪当时又心急又怕粗心的冬歌着凉,所以只顾着往紧得束,没想到弄巧成拙,这样更容易掉落。

林深见她久久没有动作,于是他大步走上前去,定定在冬歌身旁站立。

抓起摊在地上的外丝内绒棉披,林深将沾在上面的雪渍轻轻擔去,张开手臂划到冬歌背后展开,准备为她重新系上。

方才他还未与归来述职的钟老将军商议完,冬歌便气呼呼地径直离开了钟府,林深向钟老将军请辞后立即追了出去,快跑出正院时,有下人急急忙忙给他递伞,但他没来得及接。

现下他有些后悔,如果有一把伞在,也许他就不用与冬歌隔这么远说话了,理所应当的,在下雪天,情谊不浅的两人,就算闹别扭了,也定会撑着一把伞一同走过没有遮挡的一段路。

许多事情一有距离作隔,好像就会变得更难解释,更何况,他是个不善于解释的人。

冬歌别过脸去,同时转过了肩。

林深的双手在半空顿了不多会儿,而后,他将那大红外衣搭在了肘间。

冬歌只听他无奈地叹了一声,下一瞬自己的颈前便被一双细瘦的大手伸带过来两条洁白的丝带,她吓得瞪大了眼睛,幸好那双手足够热,不似她以为得那般冰凉。

不知何时,他已经踱步到了她的身后:“太冷了,披上吧。”

他总是这样一副温柔无比的口气,他总是让人不忍心多责怪他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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