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霞舟启程,渡船倏忽千百里,云海之上留下一条极长的痕迹,如木匠弾墨线。
既然着急赶路,刘蜕便无所谓那点灵气消耗,将流霞舟的速度提升到极致。
陈平安敲响屋门,宁姚开了门,手里还拿了本书,陈平安瞥了眼封面,是一部话本公案小说。
宁姚说看看陈平安的现况,陈平安便屏气凝神,打开层层禁制,敞开人身天地心扉。
她凝出一粒芥子心神,仔细看过了陈平安的心相天地,于混沌一片中呈现出鸿蒙初开之迹象,在那天幕处,厚重的青色云海出现一个巨大的窟窿,如神灵张开一目,目力所及的“视线”,显化出一番景象,便是那无限的天光洒落人间,辉煌壮丽得宛如一轮不断熔化的烈日。
一条接引青天的巨大龙卷,始终绕开那些不断熔化坠地、固化、越来越厚重、高大的金色地基,蕴藏着灵气、道韵、拳法、剑意的陆地龙卷,用一种好似苦苦追寻同道知己者的孤独姿态,在大地之上不知疲惫的旋转,裹挟着一股磅礴的蛮荒气息,古老沉重,沉默无声,宛如一尊顶天立地、围绕一座名为“永恒”的年轻神台、欲想高歌娱神而终于无声的大巫。
一起站在陈平安临时幻化而出的天地一隅孤零零的山巅,宁姚眺望天地中央的奇异景象。
沉默许久,宁姚开口询问了桃符山丁道士的飞升法和那幅大骊山河证道图。
陈平安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宁姚只说想法很好,就再无下文。
陈平安挥了挥袖子,那处中央地界的金色“高台”,又有异象生发而起,一个心念如石子,丢入水中便溅起水花,“水花”便是“落魄山”三个字,金色文字一闪而逝,落回高台,如雨滴融入水塘,只是很快就有一条金色长线蓦的如仙人身形“上升”,当空划出一道弧线,飞升至青天,仿佛是人心与天心相抵,一触即落,金线变作银色光线重返人间,雪白颜色在大地之上铺散开来,恍惚朦胧间,便矗立起一座落魄山,之后是凭借记忆“营造”出来的槐黄县城,披云山,大骊京城,书简湖,红烛镇,彩衣国胭脂郡,老龙城,正阳山,仙游县,中部大渎……直到最新逛过的邱国京城。一座混沌如夜幕的宝瓶洲版图,城镇,道场,山川河流,如盏盏灯火依次亮起。而每一粒光亮,未来都将都对应着陈平安的一座气府。
每一地,又有各色人物坐镇其中,栩栩如生,神态各异,身高极其悬殊。
这是陈平安苦心孤诣,可谓竭尽心力,耗费精气神,对“天地造化,目击道存”的一场别解。
宁姚扫了一眼,看出光亮的数量,距离陈平安找出一千一百有余的人身穴位,约莫还差三百来个“地点”,她问道:“接下来要以青色符纸造画符,造就出几副坚韧分身,便于同时分神远游三百余处?就能够补全这幅飞升合道图?这个过程,大概需要花费多久光阴?一年,十年?”
陈平安说道:“先潦草粗略逛一遍,补齐数量了,不用话费太多时日,将那九个符箓分身一口气撒出去,估计半年就够了。到时候能否证道,想必那一刻,心里是大致有数的,如果有六成把握就闭关,先开脸,再点睛,力求飞升。如果感觉把握不大,连六成都没有,就再精益求精,以真身徒步游历山河,逛一遍未曾涉足的宝瓶洲地界,也将去过的那些重要地方,‘描金’一次。”
宁姚问道:“后边补上的新鲜人物和场景,只是看过就能作数?”
陈平安摇头道:“新旧两拨人、地和景象,只是看过都没用,这种存想,缺了筋骨,凭此营造出来的心相天地,就是一座摇摇欲坠的空中阁楼,很容易山河变色,一下子从青绿山水变成工笔白描,被这里的光阴长河随便冲刷几遍,便如碑文漫漶不清。所以我还需要一条虚线,将很多人物、地点串联起来,这根线,就是大骊新任国师钤印在各种公文、国书上边的印章,举个例子,邯州副将黄眉仙,接下来会升任某州将军,国师印为主,吏部、兵部两部堂官印章为辅,三方印章一起盖下去,我与黄眉仙以及那个州的兵家武运,就有了一种看似缥缈实则不虚的人天感应。武将是如此,各州文官升迁亦是同理。尤其是我接下来亲自住持合并数州作一道的大骊朝廷改制,更是一种烙印,是国师把持朝政的权柄延伸,就像山上所谓的道化。”
宁姚点头道:“有路可走,不怕天黑。”
陈平安笑道:“一语中的。”
宁姚想起一事,疑惑道:“为什么还留着那根红绳?”
她跟陈平安之间的姻缘线,她这一端的红绳,当年早就请老大剑仙斩断,不知为何,陈平安只是不肯将其斩去,始终保留至今。
陈平安笑道:“就当是留个念想。”
分账而得的三十六块琉璃碎片,陈平安只留下最大一块和最小一片,以备不时之需。比如前者,就是为张嘉贞提前预留的。至于后者,以后游历浩然天下,相信总有那有缘者待之。
其余琉璃碎片,都被陈平安炼化为“两人”的纯粹金身。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两副金身化做两道金光去往远方,分别在天地东、西两地现身。
一位是头戴紫金道冠、身穿羽衣的年轻道士,化名“任公子”,道号“齐谐”。
道人无面,背木剑,手捧铁锏,腰悬一方符印。好似被陈平安捏泥人,随手抹去了五官容貌。无脸的年轻道士身边,还悬空有一副宝光焕然的五彩甲胄,仿制吴霜降那尊法相披挂的铠甲。
一身装束,可谓繁华至极。
另外一位容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纯粹武夫,是当年抢先一步离开城头,去与离真对峙的陈平安,这大概就是陈平安心目中最契合“气盛”二字的自己。
白衣赤脚,发髻随便以玉簪挽就,简素异常。
两座祠庙平地而起,看那匾额,取名一个比一个大,分别是“道场”,“武庙”。
陈平安伸手指了指远方,神采奕奕,“先前那条炼化文字数以百万计的文运长河算是废了,不打紧,重头来过,只会更加稳固,品相更高更好,暖树以后就在这条文运大渎当中顺流走水,保证天时地利人和兼备。”
反正也无外人在场,约莫是心情轻松的缘故,在这座仿佛只有他跟她的寂静却不寂寥的人间,陈平安跟谢狗一样,自顾自颠步甩手起来,也不知是谁学谁,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都在学青衣小童。
给宁姚看那幅环环相扣的飞升图,陈平安是谨慎的,深沉内敛的。
等到与宁姚说起暖树将来走水一事,却是得意的,神采飞扬的。
宁姚问道:“为什么还是选择接纳龙象剑宗?”
虽说是齐廷济擅作主张,摆了他一道,但是以陈平安的性格,翻脸不认账也不算什么。
陈平安解释道:“跟归拢家乡西边大山是一样的道理,要么干脆就别接近半数,要么就要全收。当初在桐叶洲创建下宗,是奔着那条大渎和补缺地利去的,我本身并无趁虚而入、当那什劳子一洲道主的想法。至于现在……”
“我不但愿意收下龙象剑宗,还要抓紧再打造出一座下宗,追上符箓于玄的桃符山,一举成为浩然天下规模最大的祖庭,剑仙最多的宗门。”
“当陈平安只是拥有一座宗字头的落魄山,各种妄加揣测,流言蜚语,多如柳絮。”
“当我拥有两座宗门,犹有冷眼嘲讽,连带着剑气长城一并受累,依旧挡不住人心鬼蜮之辈伺机而动。”
陈平安蹲下身,攥起泥土,习惯性轻轻搓捏,目视前方。
“等到我拥有了一座龙象剑宗,便要人人怕我。某些藏在暗处阴恻恻盯着我和落魄山,以及你跟飞升城的山巅人物,再想跟我掰掰手腕,他们就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够不够。”
“有朝一日,落魄山与桃符山一般无二,都是一山三宗门的格局。再等到落魄山封山解禁,各洲剑修,纷纷加入,先前怕我的人,还要敬我,既敬且畏。他们再提及剑气长城和大骊王朝,就要注意自己的口气了。”
陈平安沉默片刻,喃喃道:“我要让这世道往上走上一走。我想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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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蜕找到齐廷济,也不问龙象剑宗怎就换了宗主这种大事的缘由,只是就一事征询齐廷济的意见,刘蜕说想要将半座白瓷洞天赠予落魄山,就当是折算成两件仙兵,补上贺礼又贺礼的。
刘蜕实在是懒得再费神去找人谈一件仙兵的买卖了。
齐廷济都有些震惊,白瓷洞天可是天谣乡的祖业,与碧霄山一样,都是大道根本所系。
齐廷济思量片刻,没有立即给出答案,笑问道:“姜尚真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他够大手大脚了吧,还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他都不敢将姜氏云窟福地拿出一半地契送给陈平安,刘蜕,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刘蜕说道:“想法很简单,要么别上赌桌,既然上了桌,押注就要狠。”
齐廷济摇摇头,不置可否。
双方虽然是朋友,行事风格却是截然不同,刘蜕属于典型的年少得志,每逢山外云游,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勃勃,锋芒毕露,眼神都是带刺的那种。齐廷济虽然战场出剑是出了名的雷霆万钧,但是战场之外的平时为人,至少表面还是温和的。
刘蜕说道:“我近些年运道不错,先是被你救下,没死在金甲洲,躲去白瓷洞天闭关,本是养伤,哪敢奢望证道飞升,结果还是成了。碧霄山归属一事,从历代祖师爷到我这里,悬念数千年了,哪个不是生怕一觉醒来,整座祖山就飞走了,沦为整座天下的笑柄。如何?碧霄洞主金口一开,点头了!此时不赌,更待何时?”
齐廷济说道:“既然决心已定,你自己找陈平安聊聊看。”
刘蜕说道:“是要找个机会单独聊几句。”
不然宁姚,小陌,白景,陆芝……他们一个个都在场,刘蜕压力确实不小。
齐廷济打趣道:“就不担心被人说成是趋炎附势之徒?”
刘蜕嘿了一声,“我本就是如蚁附膻之辈,真小人一个,还怕别人提醒?”
齐廷济哑然。大概刘蜕这种人,就是所谓的私德有亏,大义不缺。
刘蜕没来由感慨一句,“可惜他的道侣是她。”
不然他倒是可以让道友荆蒿涨个辈分。
刘蜕以心声问道:“同样是十四境纯粹剑修,若是敌对阵营,他们谁胜谁负,谁生谁死?”
齐廷济摇摇头,无法给出答案,宁姚破境实在是太快了,难以确定她如今剑术到底有多高。
华清恭的那座水殿凉亭内,还不知道自己差点两次让师尊涨了辈分的聂翠娥,她有些不自在。
只因为那个貂帽少女一直瞧着她,咧嘴傻乐呵。聂翠娥由于吃不准谢狗的性情,只好忍着。
晏后道买了十张被那谢狗说成是神人相授的“悠哉符”。
谢狗豪气干云,半卖半送,只收了晏剑仙五颗谷雨钱。
田仙实在好奇,性格使然,她便直接开口询问谢狗的道龄和境界。
谢狗揉着下巴,“真实道龄该怎么算,是个难题呐。”
若是算上睡大觉的一万年,如今才是飞升境,岂不是显得她资质鲁钝,跟刘蜕、青同之流沦为同道,甚至还要逊色几分?晦气!
见谢狗满脸纠结神色,田仙也就不打算再继续问什么,谢狗突然咦了一声,伸手指向一条绕梁而游的金鳞大鱼,惊讶万分,“这鱼儿真是怪异,怎么吐出本书来。”
华清恭心神一震,顺着谢狗手指方向望去,果不其然,那条当年由祖师爷上升道韵遗留而化的金色游鱼,缓缓吐出一本宝光灿烂的金色道书,鱼须轻轻一卷,它将那品秩惊人的道书推向凉亭内,华清恭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接,不想那部道书却是飘向了聂翠娥。
华清恭缩回手,有些尴尬,聂翠娥更是尴尬,这是?
看那道书名称,以古隶写就,《圆月宝诰》。
华清恭惊叹道:“定是一位上古真人的手书。圆月对满魄,该是你的机缘,聂翠娥,莫要迟疑,速速接下道书。”
远古金仙与上古真人,都是极有分量的说法。
开辟洞府、传下法脉的远古金仙。以大岳作为道场治所的上古真人。
万年以降,岁月悠悠,远古金仙不得见矣。陆地常驻的上古真人亦如神龙变幻,云水生涯,偶有真传,皆是一等一的仙家缘法。
谢狗以眼神鼓励说道:“满魄道友,只管放心取书,我身为落魄山次席供奉,剑术堪称精湛,完全能够为你护道一场。”
聂翠娥小心翼翼捏住那部道书,入手极沉,心湖间响起一位女子上仙的清冷嗓音,与聂翠娥大致讲述了这部道书的渊源,要她好自为之,替天行道。
谢狗蓦的瞪大眼眸,再次伸手指向亭外,“又来!还有!”
只见一株亭亭而立、含苞待放的荷花上边,渐渐花开,一柄飞剑熠熠生辉,细看之下,飞剑竟是一篇剑诀,只是文字流转如电闪,速度极快,有那灵威赫赫的雷鸣声响,华清恭等人想要一看究竟,顷刻间就已经目眩神摇,道心不稳,唯有田仙定睛望去,似有所得,毫不费劲。
谢狗又撺掇一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田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不赶紧接剑?!”
田仙闻言点头,她试探性一招手,那把飞剑便灵光一闪,掠入袖中,在她心湖间快意飞旋,本来杂乱无章的数千文字自行排列开来,最终组成一篇完整剑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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