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考虑字迹如何,大部分题目完全不须考虑顶格、避讳,不必为一句妙语、几处峻丽排比而在圈点间犹豫,更不必绞尽脑汁拟出不同的评价词……除了最后一题还须凭他们的眼光定夺分数,前面的几乎都只对着答案一步步给分,判得不知多么轻松。

尤其是曾当过会试同考官的翰林们,对着这么好判的卷子简直要热泪盈眶。

终于不用撑着困眼熬夜判卷,担心自己头脑昏眩,误黜佳卷了也不用在考官搜落卷时提心吊胆,怕从自己房中寻出合考官大人心意的文章,落个判卷不利之名了。

这卷子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多少人来查也查不出两样的判断来嘛!

众考官判得轻松愉快,对着特供帘内官的宴席也越发有胃口。唯一可惜的就是这卷子忒少,判得忒快,才判了一天就全数校完答案,而轻易举地排出名次。

两位主考进宫送大榜时,天子也特地要了答案,亲自校对了几题。

自然是不会出错。

不过他这个天子亲自判断考卷优劣的感觉甚是不错。

以往御前阅卷往往只看卷面字迹、考生相貌,文章好坏却是只能凭着朝中大臣裁夺。如今这卷子对错尽在眼中,高下只凭分数,再无错失人才之虞,也不会有人因亲戚党朋之谊取人了。

可惜经义题不能这么判。

新泰帝既满意又有些遗憾,命三阁老安排张挂皇榜,新农官到部院见习等事宜。吩咐罢此事,见桓凌跟宋时还在,便含笑问道:“这回农试办得甚是圆满,你二人勤勉称职,深慰朕心。”

两人连忙拜谢,天子笑道:“还不曾赏你们,何必急着谢?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出,你二人不只是为国选材,实则是为国栽培出这些人才,值得厚赏。”

不要什么了。

他们出门的衣食住行有官府全包,家里人过得都好,子弟学生也能凭自己努力挣来前程,还有什么可要的?

两人洒脱地拒绝了更多的官爵恩荫。

他们只想早点启程,将剩下的矿产、能源图画好,早些回来享受真正的退休生活。

三月下旬,两个人又踏上了远行的路。不过这回有许多弟子要留在部院见习,所以新队伍单薄了许多,仅有两个年轻弟子、一个工部派来的司机相随,顺来时的路东至渤海,乘海船重下江南。

不过这回他们有了能爬坡、抗泥泞的全地型豪华拖拉机,行李放车顶、弟子身旁坐,赶路的速度顺顺当当上了20迈,又有朝廷驿站不停送油,剩下这趟行程就比前头轻快了许多。

这一去又是数年。

江南的金、锡、汞、铝到关外的铜、铁、铅、钼……随着这些地图一同收集来的,更有一卷卷拍摄着各地城池、道路、河流湖泊与其中生长的动植物的照片。

除了怕过于详细的道路、城池、河道地图可能涉及军事问题而不曾曝光,其余拍摄景致和风俗的照片都转绘成石板或木板画,刊登在了各地报刊上。

于是传说中藏在毒瘴中的百越、处处有蛊毒的苗疆、胡儿杂居的天山、叛乱频生的大漠……俱在图画上掀开了神秘面纱,露出秀美壮丽的、与中原相异却又有相似之处的风情。在许多人想象中诡秘阴狠的巫蛊、凶悍不可敌的蛮族,也在报纸图文中展现出了其朴实而又温情脉脉的一面。

都是一般的人,谁也没生三头六臂,没身缠毒蛇。一样要衣食住行,一样懂孝顺父母、亲爱子女,甚至一样耕田种菜、畜养牲口、针黹女红……

原来这些蛮荒之地、化外之民也没什么可怕的。还有许多地方风景极好,土地肥沃,值得去游玩一番,甚至买地置田,当作别业经营。

那些仅看了报刊翻印图的人都把持不住,拿到照片的新泰帝更是爱不释手。

这是他的天下,他的子民,原来他的江山竟是如此壮阔鲜妍,不只是各地奏报中简单的几句话。可恨他这些年越来越懒怠动弹,如今在宫中走走都觉得费力,不能出去亲眼看看这片锦绣江山了。

不过好在他的心愿还可托付儿孙。

新泰帝召来太子,将照片给他看,强打精神教导他:“你将来要多设卫所,将朝廷大军派驻往那些蛮荒之地。多设流官衙门,设农官教当地蛮夷以稼穑农桑之事,授千斤良种设教官教以经义理学,使其归服王化,科举晋身……”

到那时……

纵有哪处蛮酋生出反心,良种都在朝廷手中握着,一年一授,他们的部民是肯听朝廷的话过丰足日子,还是愿饿着肚子跟他们造反?

“朕总算为皇儿留下个清平盛世,还有这一对贤臣。我儿聪慧仁德,将来定能继朕德业,再开疆土,延续盛世。只可惜桓宋二卿有古贤士之风,只因自己身为太子妃兄长,便不肯在朝任高官……”

太子劝道:“正因父皇治下朝廷清正,百姓安居乐业,他们才敢放下朝廷大事,在外观天下事,悟圣贤道。将来二位舅兄能以义理传世,身入文庙,于国朝和他们自家岂不都是佳话?”

皇儿豁达通透,见事明白,不愧是他的儿子。

新泰帝于是微微一笑,抚着他的肩道:“他二人不在朝里,难立事功,但贤人当有优待。他人都是男子,将来也没个亲儿热女,不如早定下来陪祀太庙,亦是你与他们君臣相得一场。”

“是,这是父皇恩遇贤士,儿臣这便命人拟旨。”太子含笑应下,叫人记入起居注,拟旨示下。

虽然父皇的意思是让他拢络贤臣,可是桓宋二子都是父皇惯用的贤臣,百年后陪祀父皇正应当。

而他以后……还会有大舅子教出来的贤臣辅佐的。

接了圣旨,又得到一样封建王朝至高待遇的宋时也被“陪祀”二字触动,考虑起了身后事:他看过一部清宫剧,里面的张廷玉一辈子心心念念的就是个配享太庙,他年轻轻地就得了圣旨保证,这辈子应当没什么缺憾了吧?

仔细数来,做大臣最大的成功,除了这个大已经得到的配享太庙,也就是封侯拜相,封妻荫子。

封侯,他已经封了。

拜相,他自称一声白衣卿相肯定没人反对就是自称才子词人,估计也没人敢当面说什么。

封妻,虽说他家这位不能叫“妻”,身上的爵位更不是他挣来的,但他们桓凌毕竟是个侯爷,四舍五入也算他封了。

荫子,他虽没儿子,但侄子侄女也承恩荫进了国子监读书。

可以了,完美无缺,可以安心养老写回忆录了。

宋时自觉人生圆满,捧着一杯才焖的茉莉香片缓缓走出廊外,迎着初冬暖阳在院里缓缓散步,提前享受起了闲适的晚年生活。

明年给这院子里添几架瓜茄豆角,养一条小狗,廊下悬两架八哥。早上他们俩去花市提笼遛鸟,回来摘些自己种的蔬菜下饭,吃了饭再到琉璃厂淘淘假玉,向晚时一起牵着狗遛弯儿,回到家就爬上热乎乎的火炕……

闲来无事整理整理材料写论文,再捎两笔回忆录,至于工作什么的,不需要,不在他的养老规划当中。

他绕着内院指点江山,肩头忽地一重,随即泛上暖意,却是一重薄棉披风罩到了他身上。一双长臂绕过他的颈子,手指勾着披风领口的细绦,在他颏下打了个活结。

打完了结,那双手还不离开,反而在他脸上贴了贴。温热的肌肤擦过他微凉的脸,熨帖的感觉让他忍不住低下头,好从那手上汲取更多热量。

于是那温暖就在他脸上停住,更从背后铺展开,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宋时方在院里转了一会儿,正觉出几分寒气,身后的暖意来得实在合宜又熨帖,不由自主地便缩进了那个怀抱里。

桓凌将下巴搭在他肩上,指尖不知什么时候攀到他手上,点了点已经变温的杯沿:“京里天寒,哪能穿这点儿衣裳就跑到院子里乱逛。水都凉了,人可不冻透了?”

不冷,水虽然凉,人心是热的。

他双手抓着桓凌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让他感觉自己正被未来鼓动的、不断跳跃的心:“师兄,我觉得咱们可以开始写穿越平行宇宙实例研究了。”

嗯,是该写了。

早些写好发过去,他们也许能等到那个世界懂得更多的学者们发现宇宙的本真呢。就算那边的人不信他们时官儿会穿越,这也是给时官儿自己一个交待。

他孤零零的从那样先进的一个世界来到数百年前的大郑,虽然在这边有父母兄弟,更有他这个相伴一生的爱侣,可心总落了一半儿在那边世界,总要惦记着那边的东西。

他在这边不敢暴露身份,说给那边的人知道后,心里定会敞亮些。

桓凌甚至比他的穿越者师弟更盼着早些完成此举。他心口也热了起来,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按在宋时手背上,将师弟压向怀里,重重点头:“咱们从前准备下的东西已不少了,略作整理就是文章。你还要把它们抄录到晋江网上,我替不得你这段抄写,前面的就叫我多写一些。”

好。

那就在还没开辟小菜地、养起八哥和猎狗的时候,多花一点时间坐在火炕上写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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