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州到佛偈艾利需要整整一个月零二天的航程,这还是直飞只在固定集合点歇了几次接参赛选手的缘故。

而随着一等舱越来越满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浪荡子有钱人登艇之后,整个飞艇就成了狩猎者的狂欢宴。

一直觉着自己蹲在财富窝里,对金钱不屑一顾的江鸽子此时才发现他不是不会花钱而是他所处的环境压根就没有教会他这么多消费方式所以他一直富足从足够的金钱到精神他都是富足的。

然而夷陵号解锁了所有机关,江鸽子便打开了新世界之门。

然后新世界告诉他,你的生活曾过的是那么的乏味无趣,而新的世界也很简单除了钱,它基本是没有门槛的。

全世界最高雅的交响乐团在此全世界排名最靠前的马戏团在此,全世界最负盛名的魔术大师在此,而这些俗世常见的东西也只是小小的开胃菜,在一层的娱乐大厅他们免费表演有时候一场下来连个观众都没有。

江鸽子一下子就觉着,眼睛看不够了,耳朵听不完了他心慌意乱,感觉世界就只留下三抹着色,艳红,浓绿,赤金……它们交替闪耀,乱人心神。

没人认识你,你的道德世界距离地面五千尺,六千尺……你可以尽情狂欢,只要你愿意,还有足够的钱。

你随时能让一个交响乐的为你的晚餐伴奏,你的餐桌可以出现各式各样的珍惜食材,而这些食材在陆地上食用,起步刑期都是五年以上。

江鸽子记得以前他看电影,乡下人的觉着,那种赌城的气魄,高速路上摩托飘逸,香城酒吧街的肥胖妈妈桑,就算是纸醉金迷……他就天真的认为,那就是堕落的黑暗。

不!还没有黑到底,没有下沉到你思想最极致的暗。

那些人总能找到各式各样的所谓“乐趣”,即便你不懂得这些,他们也会举办专业的联展,讲座,教会你新的美学鉴赏方式。

简而言之,就是教育你怎么花钱,更多的钱,更大的钱,更血淋淋的花钱才叫极致的生活。

像是用濒临灭绝鸟类羽毛做箭翎配件,用血料装饰,将硕大的宝石点缀在犬牙炫耀胜利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他们举办盛大的联展上,珠宝设计师就衣冠楚楚,极有艺术修养的向你推销他的艺术概念。

你看完就会理所应当认为,你在做的每件事,每一种消费都是上层的,上流的,是高雅至极的。

除了“高雅”艺术,还有女子泥浆摔跤大赛,真人射箭大乱斗,酒会,狂欢舞会……在法律都照顾不到的地方,世界能乱的超越人性道德,甚至人类自身都能成为商品。

器官贩子就在底舱接货,早就上艇的佛偈艾利人排队在检验血液毛发,甘心情愿的贩卖自己。

江鸽子偶尔看到几个医疗机构的名称,都是世界排名很前,有几百年历史,名声极好,常做慈善,到处盖援助医院的那种医药财阀,他们挂牌明码标价的收购人体器官……

江鸽子出去的不多,每次出去就带着满眼的沙子回来,蹲在墙角反省自己,他终于明白,过去那个有着极度自傲的自己,就是个天真的白痴。

就连关山阿黎也早就知道世界有多难,有多么黑暗,他的部落不可以走向佛偈艾利,所以他才不择手段。

自己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嘲笑他背叛,嘲笑他看不破倒霉的命运一再跌底,甚至还在对比中觉着自己高高在上,老三巷活的无比滋润……

现在想来,关山阿黎带着族人不断的挣扎,他远比自己坚韧,甚至道德品质高过自己一千倍。

从前他难以忍受的前身凄惨命运,小巷子里的家长里短,跟这里相比又算得上是什么呢?

直到现在,他才了解俞东池做了一个多么大的强硬的外壳,他将他安全的包裹在踏实的地方,令他不惊不苦,不慌不扰。

不但他,甚至连燕子,甚至他的幼芽,俞东池都帮着保护起来了。

可这次,他为什么痛快的答应自己出来了呢?

江鸽子就带着自己的队员,在飞艇上一天天的随波逐流,他世界观每一天都在被打破重组,对人性的掌控越来越不自信,不止他,外面形形色色的各种“游戏”总有办法将他们卷裹在内,一不小心就是最深渊的堕落。

毛尖淹没在赌场,米宜跟千宝瑞每天混在底层斗兽场,金西台痴迷各种珍惜鸟类装饰的羽翎,尤其是镶嵌珠宝的那种,他准备收集基础一套十二件,回家镶嵌在框里挂起。

队员们甚至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啊,珠宝联展的那些工作人员说,西大陆也好,南大陆也好,有品位的人谁没有两件撑头的玩意儿呢?甚至东大陆最好的博物馆,都会将这样的艺术品收集起来,售卖门票展示给来宾。

他们合法的在佛偈艾利狩猎,手续齐全的贩卖艺术,法律都管不到这样的事情,他买几件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

有小鸟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了,子孙后代再也看不到了,这又关他什么事儿?他又买的不多。

金西台就想着,如果我有一套收集品挂在我的客厅,会得到多少羡慕啊。他跟李豆在拍场不断举牌,每纳入一件艺术品,周围便是彻底的艳羡,这令他们并不强大的内心得到了彻底的满足。

回来他满脸兴奋的说:“您知道么?长这么大,我从未被人这样羡慕过,那些西大陆穷鬼就只能远远的看着我们……也没有花多钱儿的,就半年的饷银而已……”

他们快乐的消费,快乐的交友,不断应酬狂欢,每一天每一天都快乐无比,那个叫陈润平的与毛尖已经成为一生的挚友,而那个叫番葛估勒的家伙,他似乎对江鸽子十分感兴趣,几次三番提着违法的禁酒前来舱内拜访,还带他去底舱看真实的世界……

当极度贫苦与奢侈生活对照,他们的幸福感就成群加倍,滋味微妙无比。

狂欢一天天继续,终于……航程倒数第二个站,那些游戏,那些人,那些娱乐明星悄悄在一夜之间离开。

当第二天阳光升起,江鸽子他们一觉醒来,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沉重的梦,甚至他们的内心都有些恋恋不舍,觉着极快乐的元素都远远的离开了自己,今后,怕是再也不会快乐了。

飞艇到达佛偈艾利这天,番葛估勒轮休,他再一次提了稀罕的水果,就是几个苹果,几个蔫了皮子的黄梨,外加颗粒很小的一串葡萄登了门。

别看这只是朴素的几个水果,可是随着距离佛偈艾利越来越近,实在的东西就慢慢成了稀缺品,在一等舱的自助餐厅,水果早就不提供了,蔬菜也没有了,那里只有吃不完的肉类,以及放了碎肉以及干菇的各色浓汤。

就为这几个水果,番葛估勒可是出了血本的。

因为常来,又带了体面的礼物,这位就有了主人翁的精神,他敲门进屋,只随意跟千宝瑞点点头,举举手上的礼品袋子,就奔着江鸽子卧房径直去了。

小巫千宝瑞有些不高兴,他动动手指,心想,要是这世界上有个什么倒霉的符咒就好了。如果有,他就给这个无礼的家伙贴遍全身,最好时效一万年。

番葛估勒就这样进了屋,而江鸽子此刻,正盘膝坐在地上整理着自己忽然增多的行李。

他没有花一文钱儿就发了一笔小财,得到好几公升的珍贵香薰原液,十二层木盒精装的,由珠宝公司赠送的宝石原矿标本,水晶原矿标本,玛瑙原矿标本。

还有大上个飞艇站,因是出丝织物的一个小国度,所以他们就有了丝织标本册子整整十大本。

那些本子随便打开一页,能拉出宽一米五长三米的样品丝织物。而同质量的纺织物标本,放在九州老字号的绸缎庄子柜台里,最少要卖二十贯一米。

还有那些宝石标本,随便一颗石头,宝石与伴生物都清晰可见,并且质量绝对可以,如果愿意,抠下一小块打磨切割,能随时做个体面的小戒指去讨好喜欢的姑娘了。

江鸽子一边整理,一边认真的思考,他参悟不透那些商家赠送东西的最终目的,那些人到底想做什么呢?

可惜啊,有些人装久了,就觉着自己应该什么都知道,然而他可怜的庶民生活环境,并不能为他提供任何线索。

番葛估勒进屋,一进来他就举着那袋水果大声道:“贾先生,看我为您带来了什么,好吧,您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吧!”

番葛估勒看到了小卧房靠窗的桌子上,各色还在滴着水珠的水果,堆成了一个小山儿。

那里有焦黄喷香的芒果,柑橘,白色的奶葡萄,除了这三样,剩下的他都不认识,别说吃,他见都没见过。

他面露尴尬,想起前几次他来这里拜访,贾先生每次接到礼物,表情也是客气的……

所以,这些有钱人到底是虚伪的,把自己被当成小丑一样捉弄了么?

他神色败坏的抓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败气的酸到:“是呀,您可是带了车队来玩儿的,怎么会稀罕我这点玩意儿?”

说到这儿,他将那袋水果往靠门的桌子上一放,大概是憋不住某种不可言的怒火,他就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梨子,在衣襟上蹭了几下,咔嚓咬下,边咀嚼,边也盘膝坐到了江鸽子面前。

赶巧,江鸽子正在摆放那几大盒宝石原矿标本,他就失礼的随意拿起一颗,将泛着天空蓝的石头,对着正面的阳光高高举起,眯起一只眼睛道:“您看这浓蓝色的小精灵啊,它的姿色美的就如深海,呵不用问了环洋珠宝!他们就会玩这一套,都多少年了,送来送去就是这样的破玩意儿。”

他什么都看腻歪了一般的,带着足够嫌弃的样儿将那块石头丢进盒子。

还自嘲笑道:“说出来可能您不相信,我还是第一次触摸到这样的东西呢,虽然在艇上服务这么多年,这可真是个大悲剧呢!”

江鸽子忙碌的手略停顿,脸上露出惊讶问他:“你没有么?”

东西是千宝瑞拿的,他回来说,在顶层的一个大房间,标本盒子放了几千套,如垃圾一样堆在那个地方,他甚至给四个驾驶员都拿了一套,即便他们在二等舱。

番葛估勒闻言啼笑皆非,他大声说:“瞧瞧,您在想什么啊!他们又不需要封我的口,我也不会砸自己的饭碗……狩猎节这么多年来,它游戏的内核一直不被外泄,不就是靠着这些破玩意儿么!啧,也不腻歪……”

他嘴上嫌弃,可是手上却将没有打开的包装袋子翻了个遍,一边翻腾,他还一边继续嘀咕道:“我既不是环球珠宝的隐藏客源,甚至也买不起环球珠宝柜台里最小的一条金属链子,您们这些贵族老爷能成为狩猎协会的会员,能入住一等舱,就说明您们家世昌隆,对狩猎节有着绝对的干预能力,这是他们走私的买路钱儿,怎么会给我呢?一个年薪不到五十贯的寒酸远航员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呢?”

原来,是这样啊。

答案简单到出乎意料,江鸽子有些失望的住了手,他问番葛估勒:“你怎么来了?”

“我的天呐!先生,我就要与你分别了,您竟然一点都不遗憾么?”

江鸽子闻言疑惑:“分别,你不去佛偈艾利……”

这个人有个语言习惯令他十分在意,他从不喊母神或我的母神!

来到盖尔,江鸽子认识的一切盖尔人,包括俞东池,他就是知道真相,都改不了从小到大带在嘴上的老毛病。

番葛估勒这个人,他着急了喊天那!如兴奋到了,他会喊我的妈啊!他就是不提母神,甚至拒绝谈论跟巫有关的一切话题。

听到江鸽子的问题,番葛估勒一脸不屑的说:“我好好的在飞艇上呆着,最起码每天有个热水澡的待遇,我去佛偈艾利做什么呢先生?去吃土么?”

倒也是啊,一会飞艇落地,他们进入选手营地之后,一切费用开始自己承担,像是番葛估勒这样的人,就是有钱,他拿着钞票在佛偈艾利也花不出去吧。

再说了,佛偈艾利也没有货币这样的东西啊。

江鸽子毫无留恋的点头告别:“那好吧,我们就下次再遇吧,再见,番葛估勒先生。”

番葛估勒闻言,咬水果的手尴尬的就停顿了,他将半个水果放在地上,深深的呼吸了十几口空气之后,才再次组装好表情,压抑住情绪,用很认真的语气问江鸽子到:“先生,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顶层对么?”

江鸽子觉着他这句话有些多余,便毫不客气的说:“那只是三十几天前的事情,你的记忆就像个暮年老头儿,我劝你少喝一些走私酒吧,那玩意儿……哼!”

番葛估勒又深深的呼吸了十几口空气,他用力拿衣袖蹭了嘴边的汁水道:“好吧!我是说,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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