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褪下左腕上的十八子手串,两人交握的左手仿佛成了不通心意的桥,渡这手串至戚夏深手腕,珠玉相击发出啪地一声。

戚夏深道:“……你什么意思?”

沈阅微垂下眼睛,唯恐目光绵绵,情意难禁。

他理顺了手串的穗子,又耐心地拨开戚夏深的碎发。留恋温存得够了,便退开一步,深深看了戚夏深一眼。

相逢离别,重逢复又离别,这相隔时光里的辗转还有来不及诉的情意,都在这一眼里了。

结界外风沙涌动,吞光越收越紧。结界仅剩薄薄一层,这最后一层护罩也即将崩溃。墓鸦枭首筋疲力尽,已然撑不下去。

戚夏深被保护在最里层,此刻身上也压了万钧之力,这样沉重,竟比不过沈阅微半步外送来的一个眼神。

“灵主我们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一部枭首声音沙哑。

他一晃神,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他仔细一想,可不是嘛六十年前也是如此,但上一次,灵主尚还能说一句回家,这一次……这一次还连累了戚家这位。

结界摇摇欲坠,沈阅微倒是气定神闲,他叮嘱道:“不用强撑。待我离去,你们便侍奉在灵轮新的主人的身边。至于云华……他有周周陆,也能熬得过来。”

众枭首眼中含泪,默默点头。

其实沈阅微有太多的话没来得及说,但到了此刻,说什么都来不及,也说什么都不合适。但再不合适,有说一句话,他在舌尖压了千百遍,还是想说。

他一点点抽出被戚夏深紧握的手,含笑道:“我喜爱过许多生灵,但在世间仅有一个舍不得……”

猝然一笑,有半截怎么都不肯说,目光却已然含了一句“是你。”

微光闪烁的灵轮忽然暗了,戚夏深伸出去的手抓了个空,眨眼间面前的人就已经不见,这方寸的天地里现出一扇破败的门,素色光洁门板破了硕大的洞,门内透出温暖的明光,霎时驱散了照射处的所有厌气。

那光水一样涌出来,久旱逢甘霖般灌满了黑暗。来到戚夏深身边,光就打着转盘旋不肯离去,呜呜咽咽地不知在倾诉些什么。

枭首在粗哑的乌鸦啼鸣中化为一只只硕大的漆黑乌鸦,围绕在戚夏深身边,声声啼鸣卡着鲜血,一道道凄厉地横在戚夏深心头。

门开了。

一线光仿佛开了最后的禁忌,结界内被挤压的厌气尽数吸入门内。

戚夏深终于撑不住,心力屏障彻底崩溃。紫珠手串还沾着那人的体温,可他刚刚伸出去的手什么都没挽回来!

他握在手里的温存就那么多!到如今还要再失去一个吗?

就算门里是地狱,他也要把人拽出来!

那门里全是光,扑到近前时完全看不清其中的景象。可戚夏深进去的时候丝毫不感到畏惧,实在是光太温暖,他甚至有种被拥抱的错觉。

他被一双手挡住了,光柔成了水,泛起浪的同时将他推了出去,反倒是那漫天漫地的厌气尽数被吞进了门内。

吞光嘶鸣着翻滚,他的身体就是一把厌气和毒气拧成的。此刻厌气如同见了烈日的阴魂,光芒所过处,厌气消散,毒气退避,即便有不能祛除的,也卷入门内吞噬了。那巨大的身体不消片刻就支离破碎,撕扯消散的厌气越来越多,吞光表面的厌气被光芒东一口西一口撕得疼痛不堪。

“嘶沈阅微你不要命了!”

吞光滚入远处浓稠的厌气中,他疼得全身抽搐,魂魄上被光芒扫到的地方即刻便被扯下一块,疼痛直接加诸于魂魄上,疼得快要整个裂开。

灵门沐盛光,不见魑魅与魍魉。别说他现在只有魂魄,即便在全盛时期,他也不敢和显出灵门本相的沈阅微硬碰硬。

灵门中的光芒封住了结界,现下灵门不关,谁都出不去。吞光不知道灵门大开的状态能持续多久,但绝对能熬到吞光魂魄散尽为止!

他不得不躲进远处的厌气里,略带蛊惑地游说道:“你身为灵主,真神之身。现在灵门破了,你伤及根本,更别提还被厌气玷污,这么开着灵门消耗厌气纯粹就是同归于尽,何必呢?”

吞光说的话在戚夏深脑子里过了一遍,戚夏深只听见了“同归于尽”四个字,脑子嗡一声炸了。他被推出来时握住了一只手,此刻五指发颤,插/入指缝与对方紧紧相扣,攥得指节发白也不肯放。

光芒吞吐依旧温和,循序渐进地吞噬着厌气,逐渐铺开一块干净的,布满光的空地。

吞光恨沈阅微无动于衷,魂魄撕裂处烧着火一样疼,却还不得不耐下性子说话:“你舍得留这个小情儿一个人?沈阅微,你现在收手,放我离开,此后我绝对不会再回来,这不是两全其美?”

戚夏深紧紧扣住那只手,唯恐一丝松懈就只能握住满手空气。

他另一只手里攥着灵轮,随着厌气卷入灵门,灵轮的边缘染上了暗色,逐渐向洁净的地方扩散。戚夏深的掌心像是攥了一块火炭,冒着火星的滚烫,疼得手心的皮肉连知觉都没有。可他心里却烧着一把火,旺盛炽热,以至于掌心那点热不足一提。

内心裹紧的壳艰难打开缝隙,柔软的触角试探着伸出一点。颤巍巍,又坚定地探出。

“沈阅微……”戚夏深低下头,额头抵在那只手上,“别……”

从他八岁失去母亲后,就绝不会在人前露出这种任何脆弱,因为内心的虚弱对他来说实在太要命了。

伸手抓空的绝望蚕食着那点心力,戚夏深一瞬间觉得自己此刻握住的不是沈阅微,而是他在过往二十年里没有留住的任何一个人……比如他的母亲。

所以他这样急切地试图挽留,不是因为那点不可言说的甜腻心思,而是此刻的沈阅微对戚夏深来说,简直就是一个还可以挽回的珍宝,哪怕到了这个地步,也仍旧有补救的希望。是戚夏深潜意识里对过往的一种补偿,如果能留住,就成了贴心贴肺的慰藉。

戚夏深并不是一个掌控欲很强的男人,他对自己的东西很有数很爱重,但看管上又很散漫。就像他对薛白,从来没想着把薛白拘在狭小的公寓里,用所谓的“我爱你”和“我希望你安全”搭出严丝合缝的笼子囚禁自由。但他不能容忍任何失去,可以说戚夏深长了二十多年,最恨的就是留不住。

“沈阅微……你的舍不得就是这么舍不得的吗?!”

戚夏深抵着他的手,头发贴在额间,眉骨冷硬,发梢细软。

一部枭首落在他肩上,嗓音粗哑:“先生,灵主已经出不来了。您,您还是赶紧放手吧,不然连自己都也会被灵门吞噬的。”

这个时候的灵主其实已经没多少意识了,当他化身灵门主宰时,所有的情绪都会被淹没,成为彻彻底底的“神”剥离所有柔软的心绪和感情。

然而这世上能算得上“绝对纯净”的,只有真神。也就是说,时间久了,连出生灵轮的墓鸦九部和云华,也会被吞噬的。

“什么叫出不来了?”

吞光比戚夏深反应还激烈,咆哮着吼出一句。他粗制滥造的身体已经毁了大半,魂魄缩在厌气中残喘。吞光本来就虚弱,但他算准了沈阅微比他更虚弱。吞光原本是打算借着魇牛的身体做掩护,偷袭沈阅微,最好能夺得沈阅微的肉身。

真神的身体,而且还是被厌气玷污过的!如果他能夺得这样一具绝佳的肉身,只消躲起来闭关个三五年,就能彻底将肉身化为己用。可现在!沈阅微居然选择了同归于尽!

这回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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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回答吞光,怒吼飘在结界里,连个回声都没有。

门内传出沈阅微的声音,字句抹掉了温柔,语气平铺直叙,一句话摔在地上,溅开的全是冰渣。

“带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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