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美眸俯瞰下方地势,见一座百鸟朝凤的玉皇阁高高耸立凤翔城中,南边是九龙出林畔,北方是白虎卧山边,心中思忖:”凤翔地势复杂,乃是龙、虎、凤汇聚的格局……这一战与王爷的大业息息相关,我得定下心神,不能算错祭坛的方位。”她把恼人的心事暂时抛却,左手拿起八卦盘相度地势,右手掐指细细计算,花了半刻时间,才确认好方位,便对着西南方的”八卦池”开始筑坛。

她先架起一座雨棚,再于棚下铺放一张七尺见方的八卦阵形图,图阵角落放置一盏檀香炉,图侧四边插立七星旗、七支檀香,再依据天时分别在七个方位摆置七盏大烛灯,中间布放四十九盏小灯,最后于阵心放置一盏朱全忠的本命灯。

她点火燃起檀香,仰天祝祷,又在香炉中放入七粒白米,接着双足布罡踏斗,走在阵中,右手逐一点上所有烛灯,左手挥舞系着七星号带的长竿召引气运,最后盘膝坐于阵心,护持本命灯火不灭。

过了一段时间,烟雾几乎迷蒙了整个祭坛,张惠算算时辰已到,便起身走到阵外,指尖擎了一把雨珠,射向阵心,却见空中飘下一朵小花,拂散了雨珠,张惠柳眉一蹙,暗呼:”不好!”要再弹出指气已来不及,但见雨珠洒散在本命灯四周,形成一卦象。

张惠回到祭坛中央,盘膝而坐,沉重地数算雨珠:”坎下坎上……”忍不住又望了推背图第十象一眼,见袁天罡写的就是个”坎卦”,不禁长长一叹:”我卜算不下百次,结果都一样,难道一切真无法更改?”想到将来的父子相残,就算万事都能掌握的她,也不禁心口绞痛、全身发寒,一时陷入迷茫:”这难道就是我助纣为虐的报应?”

朱全忠有七个亲儿,长子朱友裕在战乱中匆匆出生,生母便亡故,因此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生辰,张惠无法掌握朱友裕的命运状况,只能循循善诱,教导他成为仁厚之人,希望能避开弒父之祸。

朱友裕自幼便跟着父亲打仗,不只武艺高强,弓骑之术更是厉害,一点也不输给沙陀猛将,虽建立许多战功,却不像朱全忠那样凶暴,他文武双全、仁善果敢,很得人心,原本是最佳的继位人选,朱全忠却因为他太优秀,心中猜忌,好几次想杀他,全凭张惠巧智解救,化解父子间的嫌隙,才保住性命。

张惠不禁暗暗担忧万一自己离开了,这一对心怀芥蒂的父子,会不会举刀相杀?

次子朱友珪乃是营妓所生,因出身卑微、饱受歧视,性情有些乖戾,平时低调隐忍,上了战场,却又一往无前,拼死立功,只为搏取父亲欢心,但无论他如何努力,永远也得不到重视。

张惠也不知道朱友珪的生辰,却看得出他表面低顺,其实狡猾多智、凶气难驯,心中并不喜欢,甚至怀疑他就是谶言所指的逆子,但朱友珪终究是朱全忠的亲儿,她不能在凶事未发生前,就下狠手除去这个卑微求生的孩子,更不能让朱全忠知道这件事,犯下弒子逆伦的大罪。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她宁可下手的是自己,至少他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

三子朱友贞才是张惠所出,真正的嫡长子!他容貌俊美,性情聪颖,朱全忠原本十分喜爱他,想让他继承王位,但张惠坚决不肯,她知道自己孩儿的生辰,也看得出朱友贞将来会卷入”父子相残”的乱局中,为了彻底断绝朱友贞的争王路,让爱儿远离风暴,朱友贞自幼便弃武从文,他满口经史诗文,成天风花雪月,朱全忠见他性格太温懦,并不适合继位,终于放弃了念头。至于其他幼子年纪太小,没有争王的能力,应验劫数的机会并不大。

“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高大的山杨树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位小姑娘,声音娇嫩轻脆,口气却是嘲讽。

张惠乍听见人声,倏然惊醒,若非心事太沉重,她绝不会这么疏忽,让一个陌生人靠得如此之近,幸好祭坛施法已经结束,她收回心神,冷声问道:”妳是哪一堂的弟子?”

“小妹是寒江堂堂主褚寒依,今日奉了楼主之命,特来向师姐请安。”褚寒依优雅地坐在树梢上,俯瞰着下方的张惠。

张惠道:”你年纪轻轻就当上堂主,又能避过山下守军潜入这里,足见本事不差。”

褚寒依微笑道:”楼主总夸赞师姐人品高洁、腹笥甚广,是烟雨楼第一位也是最杰出的弟子,后辈师妹都以你为目标,盼望有朝一日能胜过你,今日寒依能得师姐一句肯定,真是莫大荣幸。”

张惠淡淡道:”我早已离开烟雨楼,你们毋需将我看得如此重要。他让你带什么话就直说吧。”

褚寒依道:”师姐可还记得女萝发馨香,菟丝断人肠是什么意思?”微微一笑,又道:”那可不是什么夫妻恩爱之意!”

这两句诗出自李白的古意,借女萝比喻夫君,菟丝比喻柔弱的妻子,双方远地相隔,不能聚首,夫君在外春风得意,妻子却在家中担心得肝肠寸断,表面上是妻子缠绵诉情之诗,其实是李白暗喻自己宛如菟丝,不得君王赏识。

但烟雨楼主却有另一番解释,那菟丝花看似柔弱,实则有如吸血鬼,它的藤蔓会紧紧缠绕别的植物,再以无数吸根刺入对方,强取生气,直到那植物被吸干枯萎为止。最可怕的是,菟丝的藤蔓不断扩张生长,经过之处,所有植物都难逃”魔爪”,全变成它予取予求的寄主,一旦被缠上,再馨盛的大树也会魂归西天,遍地尽成浩劫。

“菟丝断人肠”断的其实是别人的肝肠!

张惠遥想起当年自己奉命潜到朱全忠身边,临行前,楼主叮咛的正是这两句诗意:”柔弱的菟丝花只有紧紧攀缠着对方,才能生存,就好像女子在乱世之中,命如薄丝,只有寻到一个强而有力的夫君,吸取他的生命荣华,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褚寒依微笑道:”义父说李白才情虽好,却太过天真,才会抑郁而终。”

张惠低首拨弄着坛中的灯芯,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道:”天真也好、痴心也罢,菟丝与女萝既已相依相附,便是同生共死、永不分离。”

褚寒依劝道:”师姐是旷世奇女子,那朱全忠却是十恶不赦的魔头,师姐又何苦为了他弄致身败名裂?你就算不在乎旁人眼光,至少不能辜负自己的才情。”

“可是我爱上他了。”张惠微微一笑,眸底闪着甜蜜的光芒,却又隐隐凄然:”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个情字,你年纪还小,不能体会,待有一日你遇上命里的魔星,相思百转、爱恨难舍,甚至甘愿为他身死而不悔,你便明白了。”

不知怎地,褚寒依听到”命里魔星、爱恨难舍”这几个字,心中竟浮起那个捉弄人的小宦官,不由得暗骂自己:”那小子净惹人心烦,就是个小魔星,我恨不能杀了他,哪有什么爱?又怎会难舍?”微微摇首,甩开恼人的影象,大声道:”谁说我不懂?义父就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大恩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身死而不悔,不似你忘恩负义!”

张惠见褚寒依忠心护主的模样,也不想辩解,只冷冷一笑:”看来他控制人的手段又更高明了!”

褚寒依听她批评义父,心中不喜,道:”义父每每提及师姐,只有夸赞,从未批评半句。他宽怀大度,即使你背叛了烟雨楼,也没有为难你,直到见你相助朱全忠为祸,才感叹说:当初教你本事是教错了,为了天下苍生,绝不能再姑息下去!但他始终顾念情义,所以让我先来警告你,但盼你迷途知返,早日回头。”

张惠以怜悯的眼神望了她一眼,柔声问道:”小妹妹,你的任务是什么?”

褚寒依道:”倘若师姐执意要帮助朱全忠,我就会帮助李茂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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