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清寒原本有禁军把守、巍峨庄重的皇宫,此刻却是满地狼藉。

高耸的城墙下丹凤门堂皇敞开,两旁的偏门亦然,旁边躺着被诛杀的守军和乱军细雨浸透衣衫,汇积流向护城河的雨水染成了淡红色周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皇家威仪被踏碎种种规矩在此刻荡然无存,傅煜径直策马驰入丹凤门中,雨水从鬓角流下,洗去溅在脸上的血滴眉目锋锐而冷肃。

穿过含元殿和南衙各处宣政殿前同样血迹遍地、刀剑凌乱。

攻入皇城的乱军在听到外面的喊杀声时,如潮水般涌出去,只剩死伤之人趴在血水里,地上掉了许多不知从哪座宫殿搜刮出来的珍珠美玉。

宫女内监显然已遭洗劫,放眼四顾,不见踪影。

傅煜扫了眼空荡死静的宣政殿,从侧面绕过,直到麟德殿前才看到浑身是血的郑彪。

乱军逃走大半,只剩郑彪和最亲信的数十人死守在此。

殿前侍卫横七竖八,血水从丹陛流下殿前的玉阶上,是杀红了眼的乱军。

傅煜翻身下马,黑色盔甲冷硬,如巨鹰般扑过去,剑锋落下时,执刀拦在最前面的土匪应声倒地。

才经过恶战的郑彪赤红着眼睛,脸上残余狂喜的神情,挥刀便往傅煜砍过来。

从土匪窝杀出重围,带着兄弟们大败官军,所向披靡,此人虽乏谋略,却悍勇威猛。四十来岁的壮年汉子,过人的身高、结实的臂膀,大刀抡过来时虎虎生风,直取脖颈。单论身手,倒不比徐夔身边的猛将逊色。

可惜,有勇无谋。

傅煜眉目分毫不动,侧身避过冷厉刀刃,剑锋过处,卸下他执刀的臂膀。

“皇上呢?”

“哈!哈哈!”郑彪放声大笑,剧痛之下神情却扭曲得可怕,“老子占了皇宫,老子就是皇帝!那狗昏君养了一群废物,他算个屁的皇帝!”笑到末尾,扛不住断臂之痛,声音近乎嘶哑。

傅煜没理他,任由护卫收拾残兵,径直抬步入殿。

麟德殿里被翻得乱七八糟,金玉陈设打翻在地,满桌的奏折文书更是散乱不堪,找遍内外,却没有许朝宗的影子。穿过偏殿的后门,再往后找,依然不见那人踪影。随他同来的护卫粗略找了一圈,亦毫无收获。

傅煜眉头紧拧,撮唇低哨,招来潜入皇宫的暗线,谁知他们也不见踪影。

发出勤王令时,许朝宗仍在麟德殿里,之后也不曾出宫,日夜不寐地在殿里枯等苦熬,连宫人送去的饭食都原样送回。彼时京城未破、禁军尚在,奉命行事的暗线没打草惊蛇,只远远盯着动静。谁知昨晚郑彪杀进城时,寸步没出麟德殿的许朝宗却忽然没了踪影。等郑彪杀进皇宫,一群人掘地三尺,仍没看到许朝宗的身影。

傅煜闻言诧然拧眉,却没多说,只叫人留意搜寻。

旋即出了皇宫,去与杜鹤会和。

只要许朝宗不是逃到了魏建那老贼手里,回头跟魏建合力来给他添麻烦,其他的事不足为惧。眼下最要紧的,是迅速控制京城防卫,收编京畿守军里的散兵游勇,而后将魏建赶回老巢。届时,哪怕许朝宗安然现身,又能如何?

攻破京城、血洗皇宫的是郑彪,许朝宗不得民心,招致叛乱祸害京城,人所共知。

剩下的,不过是死在谁手里而已。

从黎明到晌午,傅煜骑着黑影,将京城九门尽数巡逻了一遍。

乱军如潮水褪去,那些不甘心、仍四处跳窜的,尽数被徐夔包抄,其他跟着造反混口饭吃的,死里逃生保住小命,往后只消别被擅动,未必能翻起风浪。待局势初定后,傅煜便将大事托付给傅德明和杜鹤,留了徐夔镇守京畿,而后迅速领兵增援傅德清。

原本各自雄心勃勃,如今却是士气殊异。

傅家抢先一步占了京城,将乱兵驱逐殆尽,兵将大多都明白这背后的含义,士气高昂。相形之下,魏建被傅德清缠了半天,贻误了先机,眼睁睁瞧着京城皇宫就在百里外唾手可得,却落入傅家囊中,岂不愤怒?

愤怒之下便生急躁,而领兵打仗,最忌的却是因焦躁而轻率行事。

没了魏天泽这位熟知傅家内情的骁将,魏建那点仅存的优势也消失殆尽。更别说,论将帅之谋略、兵士之勇猛、军纪之严明,魏建皆比操练严整的傅家略逊一筹。两处交战,高下立现。

在折损三员老将,阵脚被傅煜的铁骑冲杀得松动后退,再无冲杀的高昂士气时,魏建不得不承认,这场仗他必输无疑。若再纠缠下去,非但入住京城的美梦落空,就连这些兵将恐怕都要栽在乘胜猛攻的傅家父子手里。

既然打不过,就只能跑。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怕什么!

次日傍晚,端阳节的黄昏,魏建在经历极度不甘心的挣扎后,下令撤军。

京城内虽残留乱兵游勇,局势却稍稍安定。

姜夔与傅煜率领的三万大军镇守在城外,原本负责戍卫齐州的一批精锐也适时赶来,戍卫在皇宫周遭。傅煜那千余铁骑折损了近两百人,抚恤重奖之余,剩下的八百余人分为十数队,巡查周遭防备,震慑宵小。

傅德清怕边塞出乱子,在击退魏建的当日,便带数名随从,赶回齐州。

剩下傅煜和傅德明留在京城,一掌文事,一执武事,以雄兵悍将,震慑把持京城。

只是许朝宗尚未现身,傅煜没找到他尸首,自然没法说皇帝已遭乱军杀害,免得那位突然冒出来,平白添乱。这数日间,傅煜除却执掌京师、安抚宫廷外,派了许多人搜寻许朝宗的去除,将几位后妃的府邸搜遍,连早就倾塌的徐家都搜过,却毫无所获。

直到五月初九日的晌午,许朝宗自己送上门来。

当杜鹤来报,说许朝宗出现栽了朱雀长街时,傅煜正坐在南衙,听徐夔禀报军情。

打铁要趁热,夺权也须把握时机,郑彪一场暴乱,搅乱了京城以南原本的军政格局,傅家扛着勇猛勤王、驱逐乱兵的名声,虽没找到皇帝,借着皇帝的名义做些手脚安排人手,却是不难。

刚理出的头绪,在听见惠安帝三个字时,骤然停顿。

傅煜端坐在案后,遽然抬眉,“他出现了?”

“就在刚才,从燕国公府出来的。”杜鹤拱手,面上有汗颜之态,“属下搜遍了可能藏匿他的许多地方,却没想到,会是在燕国公府。如今燕国公陪他同行,既公然露面,便须迎回宫中了。”

傅煜眉目稍顿,旋即摆手,“不关你事。”

燕国公年已六十,虽有个爵位,在京城里却几乎没半点风头。那爵位也是先前皇帝因姻亲而赏的,并无傍身之功。老国公爷不在朝堂,与世无争,早年生的两个儿子都因变故死了,落到如今后继无人的地步,就等国公爷归了西,爵位淹于尘埃。

谁能想到,这位平素闷声不响,连宴会都甚少出席,跟宫廷几乎断了往来的国公爷,竟会收留许朝宗?且藏匿之时,也没留半点蛛丝马迹。

傅煜眸色微凝,诧然之后,复归镇定。

“请他入宫,到宫门外,再禀报我。”说罢,垂眸没再多言。

杜鹤会意,也不着急去迎接,任由那位万人之上的皇帝在燕国公的陪伴下,乘着敞篷的小马车行至宫门。

丹凤门前的血迹尚未冲刷干净,城墙上残留着刀剑劈砍的痕迹,就连那两扇门,傅煜都没修缮,晃悠悠地挂着。暂且驻守宫门的侍卫并不知许朝宗身份,瞧见那马车,当即拦阻。听燕国公说车中是皇帝,还暗含几分嘲讽地肃然道:“这两日来冒认身份之人极多,请这位大人稍候,待我禀报傅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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