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耗了哪些心血,攸桐当然也知道。
她低头,也笑了笑,“耗费心血,确实是。为了与英王夺嫡,皇上拉拢朝臣,使尽了心机手腕。可那时,皇上满腹心思都花在与英王的争斗上,可曾顾及百姓?恶吏横行、法度如同虚设,百姓遭盘剥、遭欺凌、遭抢掠,衙门非但袖手旁观、甚至助纣为虐,各处流寇匪徒横行,百姓每天过得提心吊胆。他们盼着能有太平、能有明君。那个时候,皇上在做什么?”
近乎质问的声音,令许朝宗一怔。
“哪怕夺嫡时是为情势所迫,后来呢?挑起魏建与赵延之的战事时,可曾顾及百姓?”攸桐盯着他,目光里是他所不熟悉的锋锐洞察,“皇上费心思,不是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而只为巩固权柄!君者为父,受百姓奉养而得尊荣,须爱民如子。你却如何待百姓?死在泾州的那些将士和百姓,在你眼里算什么?命如草芥的棋子?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
这样的话,从不问政事的女人口中说出来,给许朝宗的冲击,比出自朝臣更重百倍。
他脸上仅存的血色迅速褪去,身子晃了晃,扶着旁边的栏杆才勉强站稳。
攸桐缓了口气,“反观傅家,数代保卫疆土、血洒沙场,将士们受尽了苦寒,护住一方太平。哪怕有意图谋天下,傅将军也拼着性命杀到鞑靼腹地,斩除后患,免得百姓受战乱之苦。同样的事,皇上视百姓如草芥,傅家却将百姓置于先,其中高下,当初太傅都曾教过吧?”
她说得并不咄咄逼人,甚至尽力和缓,却仍问得许朝宗哑口无言。
他当然有很多借口拿来搪塞、推脱。但扪心自问,从夺嫡到掌权,他决断谋划时,只求争斗之胜负,却不曾掂量轻重。而这么些年,关乎百姓处境的事,于他而言,也不过案头一封文书而已。
他苍白着脸,原本的瑰秀之姿,如今消瘦得如一把枯骨。
半晌,他才道:“所以在你心中,我不配当皇帝?”
这答案太尖锐,攸桐没说话,只缓了缓,道:“我知道皇上的心思,不甘心江山拱手让人,亦深恨外子的算计,哪怕难以挽回颓势,也要将谋朝篡位、弑君夺权的罪名扣到他头上。”
许朝宗目光怔怔,自嘲般扯了扯嘴角。
攸桐遂道:“傅家政事清明、为百姓抛洒热血,解京城之困,除朝纲之弊,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孰是孰非,自有公论。若他当真无德无能,京城内外的官员百姓,岂会臣服?弑君的罪名不过是史书工笔的几个字,后人评说,自会想想他为何弑君。”
“皇上并非残暴之人,外子把控皇宫,也丝毫没伤后妃性命。抛开争斗算计,皇上也可想想,这么些年,坐在这皇位上的人,是否对得住天下百姓。”
想说的话,已然道尽,许朝宗能听进去几分,已非她能左右。
攸桐瞧着对面消瘦的男子,看他那痛苦神情,想来是稍有触动的。
她深吸了口气,对着许朝宗,屈膝深深一拜。
“民妇告退。”
裙裾微摇,她抬步欲走,裙角扫过地上积雪。
许朝宗从翻涌如潮的思绪里惊醒,看她要走,心知这一别后便不会有见面的机会,心中陡然一紧,伸手便想去拽住她仓促会面,都在谈朝政的事,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他还有许多话想对她说。
消瘦的身子前扑,枯瘦的手伸出去,突兀地想握住她肩膀。
攸桐只看得到他脸上时而颓丧、时而暗怒、时而懊悔的神情,知他这会儿心思激荡、情绪不稳,看他忽然扑过来,也不知想做什么,下意识往后闪躲。
中庭积雪未扫,她一脚踩到甬道旁的小坎,慌乱中没站稳,滑倒在地。
傅煜原本在门隙外站着,听见这细微动静,当即推门闯进去,转瞬间奔到攸桐身边,将她扶起。目光投向许朝宗时,锋锐沉厉,强压怒意。
攸桐靠着他站稳,忙道:“没事,夫君不必担心。”
说话间,抬手去理衣裳。
纤秀的手指,沾了地上积雪,从中沁出一缕殷红。
傅煜目光一紧,忙捉过来瞧,便见她手掌软肉上积雪融化,有血珠渗出来,显然是被雪地下的枯枝划破了皮肉。他心中更怒,顾不上跟许朝宗计较,便高声吩咐传太医,擦掉雪水后,揽着她匆匆往外走。
没走两步,便传来许朝宗的声音,“攸桐”
声音紧张而急促,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攸桐脚步稍顿,回过头去看他。
许朝宗站在雪地里,神情惶然而紧张,目光锁在她身上,“当初的事是我不对,辜负了你,也辜负了从前的时光。求你,原谅我。”争斗落败、皇权旁落,旁的事他能想开、放手,到如今,唯一不能释怀的便是当日的错过。藏在心底数年的话在临别前脱口而出,他眼底热切而忐忑,濒死之人般祈求。
可事到如今,寻求原谅与否,有何意义?
攸桐深深看了他一眼,眼底的痛恨与惋惜转瞬而逝。
“那个痴心爱你的人,早就死了。”她说完,抬步离开,没再回头。
许朝宗愣怔在那里,看着傅煜和攸桐相拥而去,脸色惨白如纸。寒风吹来,卷起满树的积雪,冰冷透骨,他承受不住般退了几步,摔坐在阶下的雪地,如木鸡呆坐。
不远处的蓬莱殿里,匆匆赶来的太医帮攸桐处置伤口后,顺道请了平安脉。
谁知诊完脉,竟报出一道喜讯来。
作者有话要说:喜讯喜讯嘿嘿嘿!
明儿见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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