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第一个爱上的人就是终生所爱之人,也是终身陪伴自己之人。因此这世界上的每一对结婚的新人在庄严神圣的结婚典礼上几乎都要感动到哭。人的本质里有一种对永恒的天然向往。
可是厌倦,没有理由的厌倦很快就临袭。激情爆发绝不是持久的事情。激情的程度越强烈,厌倦的那个瞬间就会来得越快,厌倦的程度也会更加深。
如果爱的目的地是通向冷却,成为一体的两个人又各自分离为二,那么这个过程的必要性何在?
田野到春天就由土黄渐渐发青,为新一季的生命打头阵,为悦人眼目悄然奉献着自己。人的存在是否也是如此?一个人来到世间,活一遍,走一遭,总会遇到一两个人,就是这一两个人因为你的到来和存在而充满感激,因为有你而对未来充满希望,你鼓舞了他的心,这种感情持续一阵子,伴他度过了最重要的一个时期。
阳光下露天的站台,火车停在那里休息,你突然觉得那个人类工业文明的标志之一的庞然大物也有一丝美丽可言。活到现在你觉得似乎所有风景和人事都看透了,可是突然见你会对以前从未引起过你注视的东西有了宽容之心。那种宽容在以前的你看来不过是麻木和妥协,是一种“活惯了”的懦夫感情,然而你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当你排除万难,直接面对着世间风物?
以前你觉得阴天是世界上最不可忍受的天气,因为要么烈日当头,要么雨雪霏霏,你在极致中找寻存在的确据,而如今你发现了中间地带的微妙之处,就像你开始喜欢上烟灰色的深褐色的衣服,不再是黑白分明的决绝。
阳光,再说到阳光,以前你厌恶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可是你受过教育,理应在相应的位置发挥自己的价值,回馈所受的学识浇灌。于是你在城市里住上十来年,你心里一直有一个完美无瑕的田园梦。梦想着有一天你回到老家,或者找到一座隐蔽的山林乡野,有一栋房子是属于你的,你开始布置。按照从年幼时就规划和设想的样子,它逐渐成型。住了没多久,你的朋友们,你所需要的生活材料,全部都在城内。一开始你还能每周开车进城去采购,回到乡间的小屋后,你发现时间长得可怕,静得可怕。没有人来问候你。渐渐地,连邮件和微信、主页这样的社交软件上也销匿了你的踪迹。你仿佛人间蒸发了。但你过去所交往的那些人却依然活跃在他们原有的圈子里,或者开拓了新的圈子。总之他们的生活丰富多彩,并没有因为你的缺席而受丝毫影响。你开始怀疑自己,被负面的情绪左右。“是我的问题吗?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吗?是因为我懒惰?不愿意在这趟告诉列车上奔袭?是我想滞后抵达那个终点?”你自然就把自己化为无用之人的类别里了。回忆往昔,你一直就那样懒懒散散随随便便顺其自然地长大,凭着老天那一点仁慈的赏赐,你“幸运地”走到了今天。可是只按天分活着的人不会获得幸福。
如果没有努力和奋斗,如果没有汗流浃背流泪满面,你所得到的幸福就不成其为幸福。
幸福是一个温柔的诅咒,是一个有笑有泪的自循环系统。
正如扎加耶夫斯基所言:“生活的推进,并不允许我们停留在已经抵达的任何状态而无需奋斗、牺牲和失败。”
看来仅仅经历一段没有进入实质关系的恋爱还不足以让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成长。按照天性,她是一个好女孩,具有很高的天分,个性鲜明,敢爱敢恨。对事物都有自己明晰的看法和结论,并且不轻易屈服于别人的眼光。她是很适合去做一些创造性、艺术性的工作的。可是她在人生的关口选择的时候,却放弃了一些本心的倾向,而是把现实的因素夸大了。
与林约念这段“鬼使神差”的恋爱这是她后来跟何庆说起时用的形容词,暂时把她从现实与理想的种种纠结中解脱了出来。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她一生经历的欢乐不多,因为她不是那种很容易快乐的人。她冷峻的目光令大部分男生都害怕,因此她虽长得可以说是极其美丽的,但从小到大就是没有男生用那些在普通女生身上的方式追求她。那些普通的女生很容易获得幸福,身旁有一个表面上至少很爱她的男人。她们也不去担忧或者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不去想人生宇宙,尘世规则,正直良善等费脑子的问题,她们只用想如何拴住眼前人的心,如何让他更爱自己,如何让自己更有魅力用哪一套评判标准?当然是世人皆知的那一套啦!。她们会充实、满足地过完一生。也是有哭有笑的一生。
这样说来,她把人生的问题想来想去又有什么必要呢?从结论来看,不过是自作多情,多此一举罢了。
因此在林约念陪伴她的这一年里,她几乎什么都不去想。她像是变了个人。除了东妈的身体健康是她唯一惦念的,她决心此生就按部就班,按照前人、长辈、规矩走完旅途就好了。
祝我旅途愉快!
她对自己说。
如果按照情势发展下去,如果林约念是一个值得爱,值得托付跟随一生的男人,她会有自己的家庭,会有一两个孩子,然后她把他们养大,按照他们各自的天分,尽量让他们在这个世界活得快活一些。至于是否轻松,她没有把握。
林约念的确展露出值得信赖的价值了。他越是亲吻她的嘴唇,脖子,耳朵,脸颊和锁骨,他就越能听到来自远方的音符。她越是在他怀里,哪怕只是静静地依偎着,他们不做什么也不说话,她就越相信人世沧桑的未来里透出了似乎可以信任的温暖亮光。
工作和生活的本质是一样的:一样的重复,一样的无意义,一样的以无意义抵抗意义,一样的消遣漫长的人世,一样的在消遣中消磨痛苦和沮丧,一样的在重复的动作中找回与自然与他者的联系。恰恰是在这种重复中,那种本质的核心却丝毫没有因为惯性动作而减损。如果没有通透这一点,你会对生活和工作失望。你渴望发现一个新的世界,但那个世界早就包含在你的身体和灵魂之内。
所以,以爱好当成工作的人大都有“用情过度”的通病。林约念任凭脑海中的旋律激流般涌出,常常是他手抄的速度几乎都跟不上旋律涌出的速度了。如果在莫扎特那个时代,他一定会请一个秘书。而现在他手里攥着无数随时画下来的音符记号散纸片,在他空无一物或者说没有生活痕迹的屋子里陷入痴狂。
他终于完成了他的鸿篇巨制。他把制作成型的e带来给东方鹤。以前他对自己缺乏信心,他的词曲自从遇到东方鹤之后他都觉得是拿不出手的。因为真实的爱情的加入,他的音乐起了实质性的变化。流动的喜悦与艰难,高翔与无处依傍的游荡,流连交织,似乎在走近,其实是在远离。
“这是为你的组诗配的乐。它是你诗歌的另一半。是它的妻子,是它的丈夫,是它的爱人。是不可分割的一对。”东方鹤眯起眼睛给了他一个甜吻。
他们就像是生活在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夫妇,没有一切纷扰,而林约念的父母家人等各种关系,东方鹤到现在为止都一概不知。他没提起过,她也没想过要问。就好像他们一开始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两个幸存者。
如果这种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如果她的无意义在乐曲的流动中都被抵挡在音乐营造起的围墙之内,如果没有意外,如果……
但世界现在决定要用最不堪的方式告诉她:爱和消逝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冷漠的风很快就可以将一个人卷走。
东方鹤顺利毕业。关于海明威的那篇论文被推举到哈佛现代文学教授詹姆斯手里,他伸出橄榄枝,表示愿意收她为门生。詹姆斯已经退休,这是他带的最后一批博士生。他在全世界范围内看中的学生,包括东方鹤在内一共是三个。
何庆早先的建议她有9个月没有想起过。“原来我是这么无情无义的女人。”她被自己心灵的底色和真实的灵魂面具给着实吓着了。
林约念把e也寄了一份给法国最大的独立音乐公司。他几乎忘记了那件事。就在东方鹤纠结于是否去哈佛的时候,制作人打来电话,让林约念带着他的乐队去录音棚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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