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琳从伤兵营地里走出来的时候,格雷格正好从她面前走过。这位从不会错过和女士交谈的老绅士盔甲佩剑都穿戴齐整,头也不回地钻进帐篷。她觉得惊讶,之前不论是和哪位有名的将领作战,格雷格都面露轻松,不像今天这样紧绷着嘴角。
现在不是打扰将军们的时候,修女转身朝远离营帐的方向走去。每一位和以琳见面的士兵都会与她亲切地问好,有时修女的一颦一笑都会为这群整天冒着生命危险的人带来无比的欢乐与安慰。
法卫人正在紧张地进行战前准备,营地内不断有信使和斥候进出,几名格雷格的副官在收取从其他战线传来的情报。将军百般嘱咐在南方作战必须保养好自己的脚,休息时大伙儿总会把鞋子倒过来挂在架子上,然后把脚伸到篝火边烤一烤。以琳看到士兵们的脚底全是破掉的老茧,心里觉得可怜,跑过去为他们治疗。
“你们好,”以琳有些害羞,“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想帮你们消除脚上的老茧。”
士兵们面面相觑,突然发出大笑。“抱歉,修女,我们很感激你的仁慈。”一位老兵说着还抬起了自己变形严重的脚,“这层老茧不知道救了我多少次呢,如果把我的脚变回光滑平整的样子,恐怕就没办法从战场上逃回来了。”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以琳觉得难堪,说话支支吾吾起来:“哦,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有些失落地从士兵身边离开,大家邀请她坐下来聊聊天,他们喜欢和修女待在一起。
“有时候你会让我想到自己的女儿。”老兵的笑容变得柔和起来,“不过谁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做修女呢,做修女太枯燥了。”
“在修道院的日子是很枯燥,可我喜欢那样的日子。”以琳在士兵中间坐下,“每天念祷文、整理古籍,这么做让我安心,我能得到圣主的认可。等哪一天战争结束了,伤兵大营里没有需要我医治的人了,我想我还是会回到修道院,继续念我的祷文、整理整理古籍。”
“战争结束……”士兵们沉默了。这个日子似乎对他们来说还很遥远,也许现在还能坐在以琳身边谈心的人,明天就会变成战场上的一具尸体。
“一名士兵不配谈战争以后的事。”一名看上去像副官的士兵走过来大声呵斥,“穿上你们的鞋子,给我去训练!”
副官看上去非常年轻,努力做出威严的样子来。不管他参军多少年,长官就是长官,一圈士兵马上站起来套上还有些湿漉漉的鞋子,还和以琳道歉。
“我理解您的心情,修女。”副官也道了歉,“有时候谈论和平的日子会降低军队的士气。”
“您看上去很年轻。”修女盯着他略显稚嫩的脸庞,“您很早就参军了吗?”
副官点点头:“是肯特将军提拔了我,能在战场上遇到像将军这样的英雄,实在是我毕生的荣幸。”
以琳得知这个年轻人叫做阿因索夫,是在不久前攻占斯托卡庄园的时候格雷格提拔的,大家都叫他阿因。修女很好奇:“肯特将军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因略开玩笑地摸了摸下巴:“我以为您比我更了解平时的将军。”闻言以琳就脸红了:“我、我怎么会知道。”
年轻的副官摆手大笑:“抱歉修女,我没别的意思——如果让将军卸下身上的盔甲,他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罢了。”
“他时常在没有战斗的夜里和我们谈论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曾一个人在审判森林里呆了好几天,还杀死了不少强盗。将军总是以他为骄傲,在我看来,每一个父亲都是如此。”
“只不过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不得不再次提醒您。”阿因说完便板起脸,“比起平时的将军,我更加敬仰战斗中的他,他如同为了战争而生一般,只要有他在,任何困难我们都能度过。”
以琳对此仍然感到困惑,但她不得不向阿因道谢,年轻的军官马上就要投入训练中去了。
大量物资和援军从营地后方输送进来,邓洛可庄园势在必得。领兵的爵士率先见到营地边缘的以琳,纷纷露出不屑的神情,对他们来说,在战场看到一个女人,实在是非常晦气的事情。
以琳自觉地从道路旁退开,但不知不觉又走回了会议营帐旁,方汀公爵从里头出来和各位刚到的将领打招呼。方汀面色冷峻,看来和格雷格讨论后的结果并不乐观,爵爷们一同入内,只留下方汀在外面。
以琳等那些不给她好脸色看的人都进去了才敢走出来,方汀发现了她。“你好修女,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我是莱森·方汀,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听说了你的事迹。”
“您好,方汀大人,我是以琳。”以琳以为他也是个不喜欢看到女人的人,拘谨地在身前玩弄手指。“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嗯,目前没有。”方汀思忖了一会,“不过格雷格现在压力很大,我想在会议结束后他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是因为敌人吗?”
“格雷格的老对手了——您喜欢讨论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吗,修女?”方汀伸手示意以琳与他向前走,他不想让修女听到格雷格愤怒的咆哮。
“打打杀杀让我感到伤心,我希望能抚慰那些受伤的人,身体上和情感上。”以琳叹息道,“但副官先生提醒我,不能让大家过于向往和平的日子。”
方汀点头赞同:“这是位有觉悟的战士,一定是格雷格的副官而不是我的。”说着公爵自己笑了起来。“不用太在意,修女,说到底我们都是为了和平的日子而战斗的。”
方汀的法师团营地在大营的另一片,穿着长袍的法师们围坐在一起讨论学术,有的在实践演练,对他们来说这就是最好的训练。同样,以琳又被热烈地欢迎了,她甚至不知道要坐在哪一堆篝火旁边。
“希望您能喜欢上法卫。”方汀行了一礼,“即使是在军队,我也希望我的士兵都是有情义的人。”
“您的精神令我钦佩。”以琳想到了另外一位将军,“肯特将军应该多向您学习学习。”
“说起格雷格,”方汀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把以琳拉到看不见士兵的地方,“如果他让你在靠近前线的地方医治伤员,你一定要拒绝,听到了吗?”
以琳不知道方汀这么说的含义,公爵看上去特别像那么回事,修女只好点头答应。
就在修女在法师营地里接受款待的时候,诸位法卫领军将士接受了格雷格的命令后陆续离开了营帐。直到最后一位爵爷也出发前去准备了,格雷格才从营帐里用疲惫的声音喊来侍从:“来人!传唤以琳修女。”
事实上,这位“贴心”的侍从早在最后一名爵士离开帐篷之前就开始找以琳了,他满头大汗地站在外头结巴道:“将、将军,以琳修女并不在伤兵营里。”
格雷格不说话了。侍从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不料以琳已经出现在他身后了。修女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肯特将军是在传唤我吗?”
侍从如蒙大赦,一个劲地点头:“是的、是的!请您快进去吧。”
以琳蹑手蹑脚地挡开帷幕,看见格雷格双手撑在简制的长桌前低头闭目。长桌上还摊着重要的战略地图。虽然以琳原本就看不懂,她心里小小高兴了一下,走到格雷格面前,冲他眼睛前挥了挥小手:“肯特将军?还活着吗?”
“叫我格雷格。”格雷格一听到修女俏皮的声线,眉头终于舒展看来,身体一沉跌坐进椅子里。“你刚才去哪了?侍从说你不在伤兵营里。”
“在外面遇到了方汀大师。”修女看向复杂的地图,发现格雷格掌心下面压着一页信纸,收信人是吕讷陛下。“大师是个好人,你应该向他学习。”
“他有和你说什么吗。”
修女发现格雷格已经睁开眼睛,那双紫色的双眸布满血丝,好像已经一夜未睡了。“大师和我说鼓舞士气的方法。所以你唤我做什么?不会是只想问大师和我说了什么吧。”
格雷格看着以琳,迫使两人四目相对。他把手掌下的信纸收回自己的口袋里,他总不能告诉修女信上的内容的就和方汀有关。他从离身体稍远一些的椅子上拿一把小刀。
“帮我刮胡子。”
以琳以为格雷格叫她来是要用圣术帮什么忙,结果就只是刮胡刀这样佣人要做的事。虽然不情愿,她还是撅着嘴唇把小刀从格雷格的手里夺过去。
战地没有刮胡所需要的清水和剃须膏,只能简陋地使用马脂肪进行代替。格雷格高高地扬起脖颈,以琳站到他的身后,微微弯下腰,把锐度适中的小刀轻轻地贴在他的下巴上。两人的脸庞只不过是一个鼻息的距离,格雷格享受般地闭上眼睛,闻着以琳身上如同月桂般的诱人香气,仿佛置身于法卫沿海的悠闲夏夜。格雷格那被汗臭和炮灰蹂躏半死的鼻子终于受到了绝佳的照顾,难免发出虚弱的呻吟。以琳稍稍脸红了一下。
“你很熟练。”格雷格咕哝着,他知道以琳离他很近。“我以为你会把我的脖子割开。”
以琳捏了格雷格的脸颊一下。“我小时候见过爸爸刮胡子。”
格雷格想起了莉布丝以前给自己处理胡子的情形。莉布丝只需要动动手指,格雷格脸上的胡渣就像杂草枯萎一般连根掉下来,害得他大半个月下巴都光秃秃的。
“之后的对手是斯托卡伯爵。”格雷格舒服得像是梦中呓语一般,“我很有可能死在他的手上,所以必须要整理好妆容,以免死得太过难看。”
说到“死”的时候,以琳的手指顿了一下,这对格雷格很是受用,不小心抖动了一下嘴角。以琳手下继续刮格雷格的胡子:“我想象不出来你战死的样子。”
“是吗?”格雷格别过脸去,特殊服务已经快要结束了。“那你想象一下我跪在断头台上的样子。”
“那倒是特别有真实感。”以琳一边笑一边把手帕往格雷格脸上扔。显然这些简陋的工具不能体现修女的技术,格雷格摸了摸,觉得左缺一块右多一块,所以摇了摇头。
“开战后,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治疗伤员。”
以琳一愣,立刻想起方汀对她说的话。格雷格一定会站在战场的最前沿,那里有数不清的赴死者与伤人的利器。但说到底,格雷格也只是一个会黑魔法的普通人,以琳转念又想,他很重视这场战斗,他说不定会重伤,到时候一定会需要圣术的帮忙。
“好的,我会去战场的。”
格雷格露出微笑:“你不会遇到任何危险,我保证。”
所有布置都已经完成,在真正开战之前,格雷格需要充分的休息,所以把所有人从营帐里驱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待着。
以琳恍恍惚惚地在营地里闲逛,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方汀大师会不会为此感到生气。不知不觉间她走进了摆放作战用具的空地,半空中传来沙哑的声音:“以琳修女!圣主啊,您还是眷顾我的!”
说话声囫囵不清,还是从以琳头顶发出来的,她抬头一看,一柄长矛上竟然扎着一颗人头,吓得她赶紧捂住嘴巴后退好几步。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长矛上的人头比以琳还要紧张,“我乃信徒,名为拉迪兰!你一定知道我是谁。”
“拉迪兰?”以琳的小脸失去了血色,“这是主教大人的名字。”
“是我!”人头喘息起来,“你一定是圣主派来拯救我的!快,让我从这杀人的利器上解脱吧!”
“不……”以琳摇头,“为什么你只有一个脑袋?我不相信你是主教大人。”
“是格雷格·肯特这个魔鬼趁我虚弱的时候将我击败,他是个无耻之人,不得好死。”拉迪兰叹了口气,“修女,我现在相信你没有叛教了,快点救救我吧,你的怜悯之心去哪里了?”
以琳心软了,她鼓起勇气和可怕的人头对视,觉得的确有点像她在文迪庄园看到的那位拉迪兰主教。她试着把杵在地上的长矛拔出来并横放在地上,这样她就可以把拉迪兰的头拿出来了。
拉迪兰面朝泥土,但依旧表现出狂热的欣喜。“把我从长矛上拿下来后,你就可以对我使用圣术,我复活之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话虽如此,一个会说话的人头仍然对年轻的修女有十足震撼力,以琳根本不敢碰他,仿佛只要一靠近,人头就会张开嘴巴把她的手咬下来。拉迪兰有些着急:“快一点,这只是举手之劳!”
“以琳修女?”
以琳一惊,赶紧站起来用脚遮住拉迪兰的头。叫她的人是一名路过的巡逻士兵,他看到修女蹲在地上,以为她出了状况。“您是身体不适吗?”
“没、没有。”以琳望向别处,“只是到处看看。”
士兵没有起疑,但他发现人头不见了,立刻紧张起来:“叛教者的首级不见了!我要去报告肯特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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