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意识到什么,抬头怯生生地望着父亲,恐他勃然大怒。
杜光彦却眼中慈光闪过,拍拍儿子的头:“阿爷知道你的心思。回去吧,教母亲和小娘,还有弟弟妹妹们,宽心歇着。这盐州城,蕃子进不来。”
杜光彦目送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城下巷道中,转过脸,撸了一把鼻子,埋头呼哧呼哧地将汤饼都吃了。
“杜公,下城在帐中歇一宿吧?”牙卒恭敬道。
“去,拿狼毫褥子来,本帅就睡在城头。”
西天最后几线亮光消失殆尽。收兵后的吐蕃军大营中,也渐渐从嘈杂喧嚣,归于宁静。
盐州城上,杜光彦瞅着换班值守、来回巡逻的兵卒,盯着他们腰间的铁箭隐隐泛出的寒光,终于也眼皮打架,昏睡过去。
杜光彦正酣眠之际,迷迷糊糊却好像听闻人喊马嘶声。他的头脑还沉在混沌里,将这喊杀声也当成了梦境中的场景。然而他的肩膀被猛烈地摇晃起来。
“杜公,杜公!”
杜光彦霎那间睁开双眼,噌地坐直了身体,瞪着推醒自己的副将惊问道:“蕃子夜袭来攻?”
“不不,杜公快看看,似乎是,不知哪里来的一支唐军,在踏营!”
“现下什么时辰?”
“寅时中了。”
杜光彦一骨碌爬起来,冲到主城箭台处,揉揉眼皮,定睛西望,试图透过苍茫夜色瞧明白敌军的情形。
吐蕃军营此时已是一片人仰马翻。自大营北面呼啸而来的大队骑兵,仿佛无情的箭矢,纷纷扎入营中,由火把映出一面面牙边旗帜的轮廓。
蕃军这支来打盐州的部队,以庸奴和党项人为主,并无厚实御寒的毡帐可睡,歇战时基本是幕天席地而卧。深夜熟睡时突遭冲击力极强的骑兵踏营,他们一时之间如何还能在马蹄和长枪下找到生路。
失败者临死前的阵阵哀嚎传来,刺耳扎心。就连盐州城上的守卒们,白日里激战中恨不得将蕃子射成马蜂窝、斫成烂肉泥,此刻远远望着敌军营中那翻惨象,也不免后背凉意阵阵。
如此旁观了半个时辰的酣战,望哨上的小卒突然下到主城,边跑边喊:“杜公,北边有军马源源而来,看不清军旗,但方向似是对着我盐州城。”
听闻又报新情,杜光彦一个激灵。灵州在盐州西北,虽然夜袭蕃营的显然是唐军,但紧接着来的队伍,却不知是灵州来援的唐军,还是尚结赞手下大料集真正精锐的吐蕃军。
恰在他不知所措之际,盐州城与吐蕃大营之间的旷野上,数骑飞驰而来。
卯初时分的东方天光,将几位骑士照得清晰起来。眼尖的儿郎兴奋地叫道:“是李司马!李司马!”
杜光彦也看清楚了,一马当先的,正是李升。
……
杜光彦是第一次见到传闻缭绕的普王殿下。
在刚刚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好事来得太密集,以至于杜光彦掐了自己好几回,才确信不是在做梦。
沙场上的故事就是如此。眼看着孤军守城无望,突然从天而降援军,并且是两支响当当的铁军,场面立刻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杜光彦由李升陪着,纵骑出城,心潮澎湃地向数百步外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的普王奔去。
晴空骄阳照耀着这通身重甲的英武王子,他左右马上,分别坐着郭钢和安西军使裴玄,身后则是列阵整齐的河东军和安西军。
杜光彦甚至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能在盐州城下见到安西军,比面见普王殿下还要激动。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安西军身上,才有大唐帝国的军魂。什么民间尚武、任侠成风、士子控弦、老幼妇孺皆擅挽缰,这些群体,能与军人比吗?而普通的中原军人,能与真正经历了无数血与火的淬炼的边军比吗?
论来河东军亦是闻名遐迩的虎狼之师,但杜光彦发现,与安西军站在一起,后者虽刚经历一场闪电袭击战并取得了胜利,却既无疲态亦无炫意。若说河东军像骄气扬扬的恶狼,安西军则更像静立于山巅的苍鹰,沉默着等待下一场狩猎。
“杜刺史,莫怪本王来晚了。蕃情如荼,本王又是第一次做领兵的节度大使,因想着小心驶得万年船,故而往北贴着唐回边境来到朔方故地,方南下往灵盐而来,正遇郭家大郎与李司马带着安西将士。郭家大郎与李司马向本王请命,本王允了。是安西将士们夜袭蕃营,救了你盐州之围呐。”
李谊的话,将略走神的杜光彦拉了回来。他诚惶诚恐地向亲王行礼,却不知再如何开口。
李谊嘴角笑意微现,仍是和颜悦色道:“蕃子军纪溃散,那些贵族出身的桂,遇到夜袭,倒是逃命要紧。吾军将士虽然斩首和俘获的,多为庸奴和党项人,毕竟大振了唐军威风,一解平凉劫盟之恨。不过,本王知道,此番盐州之战,最大的功臣还是你杜刺史。若非杜公死守城池数日,昨夜大捷恐也无从谈起。”
杜光彦本已在马下,此刻更是单膝跪地,发自肺腑道:“下官替全城将士和百姓,叩谢殿下和裴军使、郭将军星夜驰援,保全盐州城池不陷虏手!”
李谊畅然:“杜公杀鸡,吾等拔毛,你放心,今日本王发往长安去的报捷露布上,杜公应写在首位。”
他的目光先后又扫向裴玄、郭钢和李升。
“班师回京,面圣论功时,诸公可是一个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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