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你叫我啥事。”
“当然是谢谢你,临时多杀了几头驴,让这些养殖户吃上了驴肉。他们也真辛苦,养驴却吃不上驴肉,我们富了,给他们管一顿驴肉,是应该的。”
“云,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客气,你今天也累了,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就不打扰你了。”
“你等一等,我还答应给你送一件礼物呢,你看看这个礼物你喜欢不喜欢?”我递给她一个红色的小盒。半年前,她和我闲聊时,对我说,工资发了,她想买一条金项链,可至今为止,我也没有见她脖子上有金项链。
“云,太谢谢你了。可这个礼物太贵重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拿。”
“如果喜欢,我给你戴上。”
“好吧,云,你给我亲手戴上吧。”
我取出金项链,给她戴在了脖子上。她闭着眼睛,脸蛋红红的,披肩的头发宛如黑色的瀑布,身上散发着茉莉花香。我得感谢她,那次大雨磅礴,我接到霞的电话,失去了理智,疯狂地给自己刨了一个土坑,昏死在了那里,是她泥里雨里把我背回了办公室。
“谢谢,云。”她睁开眼睛,跑出了我的办公室。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到了冬天。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西伯利亚的风呼啸而来,风吹着雪,雪失去了骨头,在茫茫天空下乱舞。我的心,特别急,披了一件大衣,从办公室走出,走到生活区,生活区已经有了45间砖瓦房,每间房子都安装了沼气池供电采暖设备,每间房子都热乎乎的。走出生活区,是屠宰区,屠宰区占地二亩,有冷库和屠宰场。走出屠宰区是养殖区,养殖区有草料场、青贮氨化场、毛驴饲养场、沼气池。走出养殖区,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山谷,茫茫大雪掩埋了山谷,天上飘的是雪,地上覆盖的是雪。
“云,这么大的风搅雪,你乱走啥,快回。”
那是王粉的声音,我转身看见她,浑身上下都是雪,眉毛、脸上沾满了雪,如果她站着不动,别人一定会认为她是一个雪人。
我跟在她身后,踏着厚厚的雪,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王粉被雪滑倒了,我搀扶起她,肩并肩走回了办公室。
王粉脱下外衣,把外衣拿出院子,抖了抖上面的雪,然后进到办公室,把我脱下的大衣拿出院子抖了抖。办公室热乎乎的,里外两重天。
“云,你怎么了,脸色苍白。”
“我今早心急,不知道怎么了。”
“你给阿姨打个电话,雪滑,叫走路小心点。”
“一个小时前给打了,说了一会话,可依然心急。”
“我给阿姨发个视频,你们聊聊,可能就不急了。”王粉说着,给我的妈妈发了视频邀请。
“不接呀,云,可能忙着,我一会给再发。我陪你,你不要转来转去,坐下。”
说了一阵话,我心急无聊又走了起来,我向我的妈妈发起了视频邀请,妈妈没有接。
“粉,我想回去看妈妈。”
“云,雪这么大……”
“粉,她不接视频,刚打电话也没有接,我要回去看看。”
“我给李东说一下,我陪你一起回。”
“粉,雪大风大,你就不去了。”
我披上大衣,重新走入雪中,风肆无忌惮地吹着,雪打着我的脸,我不知道这雪是从天上来,还是从地上来。
“云,给你木棍。”王粉从后面跑来,递给我一个木棍。我挽着她的胳膊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我想起了霞,上小学时,冬天特别爱下雪,我常常拄着木棍,和她艰难地在雪地里走着,有时候走着走着,找不到了布鞋,雪藏了我们脚下的布鞋。可现在这个雪地里,陪我的却是一个叫王粉的姑娘。
“阿姨,云,你看看那是不是阿姨。”
王粉用手指着,我的目光锁定了一个睡在雪地上的雪人,那是我的妈妈呀。我扔下木棍,连滚带爬到了妈妈身边,她的脸上盖满了雪,旧蓝色上衣上的雪被风刮跑,一块补丁被风扯起在飞扬。妈妈的身体已经冻僵,脉搏停止了跳动,没有了呼吸。
“妈妈呀妈妈!”我抱起妈妈,我要找大夫。
“云,你冷静冷静呀,我们的妈妈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不,这不是真的,两个小时前,她还和我说话着呢。粉,你告诉我呀,求求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呀!”
“云,我们抱妈妈回家吧。”
“不,粉,我要去找大夫呀!”
……
我看见了一片美丽的桃园,一个个馒头样的桃子挂在枝丫上,调皮地向我挤眉弄眼,一位白胡子爷爷拄着拐杖,看见我过来,给我给了一颗桃,对我说,云呀云,你本来是我脚下的一片云,却羡慕凡间的繁华富贵,是我让你吃了仙桃变成了人,你的阳寿没到,还是回去吧。我被白胡子爷爷推向了茫茫烟雾中,我拼命地喊着“不,不!”
“云,云……”谁在喊我的名字。我想睁开眼睛,却睁不开,我好像记起了,对,小时候偷吃桃,我被我的三爸追赶,他打折了我的胯骨,对,记起了。
“理事长,理事长……”
“云,云……”
声音是那么的熟悉,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流着泪的王粉,我躺在她的怀里。
“我的妈妈呢?”我想起了妈妈,我想翻身,却翻不起身,我浑身无力。
“理事长,我们已经把阿姨抬回放到了窑洞地上。”
“李东,你们来了。”
“是的,理事长,我们都来了,你一定要节哀,要保重,我们都指望着跟你过好日子呢,四省四十一县三十九万九千五百一十五户养驴户都不希望你如此悲痛,你一定要坚强。”
“是的,理事长,我们都很难过,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一定要节哀顺变。”
我为我的妈妈举行了简单的葬礼,没有请先生、阴阳和吹鼓手,参加葬礼的是合作社的员工,我的族人和我妈妈的娘家人及三个姐姐。坟墓是我用铁锹和镢头挖的,纸火是我亲手做的两个纸窑洞。一个是灶房,里面的摆设和妈妈生前做饭的灶房摆设一模一样,另外一个是住宿的窑洞,里面的摆设和妈妈生前住的窑洞摆设一模一样。不过所有的摆设,都是用纸做的。我想如果烧纸火,是为了纪念死去的人,就以她生前最熟悉的生活,纪念吧。对着火焰中的纸窑洞,窑洞里的纸摆设,我给妈妈念了短暂的祭文: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苦日子过完了,您却走了。您的一生经历了人民公社、*****、改革开放、社会主义新时代。您一生吃过榆树皮、观音土、草根、糠皮,好日子来了,您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吃白馒头、肉、反季节蔬菜了,可您却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妈妈呀妈妈,您生我时,剪断的是我血肉的脐带,是我生命的悲壮。我是您的第四个孩子,怀我的时候,您东躲西藏,可还是被乡计划生育工作组抓走压在了医院手术台上,当我要从这个世界消亡时,一贯柔弱的您爆发出神一样的力气挣脱了所有人的束缚,冲向了深谷。我出生在深谷,在满是草和虫子的深谷,我来到了人间。我活蹦乱跳来了,您却疯疯癫癫了好多年。妈妈呀妈妈,您升天时,剪断了我情感的脐带,我的世界一片虚无,我变得疯疯癫癫。妈妈呀妈妈,您给我给的很多,您疯了,我欢蹦乱跳地活了。曾经,族人让我全家人十多年不能上祖坟,我最怕的是过年,族人看不起疯疯癫癫的我们。渐渐地您有了正常人的思维,起早贪黑干活,到处开荒栽植杏树,供我上学。从小学到初中,您就是我的银行,没钱的时候,就想起了您,有钱的时候就忘记了您。您走了,我对生死不再敏感,生死都可以度外了,还有什么重要的。妈妈呀妈妈,您走了,从此生死两茫茫。一座孤坟,尘满面,泪流尽,红尘滚滚,难掩悲凉。妈妈,您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以劳动为荣,像蜜蜂一样早出晚归,蜜献给了家人,自己却索取的很少。您的一生,是节俭的一生,省吃俭用,旧衣服洗了再穿,修修补补,一穿就是几十年。您的一生,是要强的一生,宁愿不吃不喝,也不低头求人。在最落魄的时候,您咬着牙关带领家人度过了一个个难关。您的一生,是舍得的一生,把自己的所有献给了您所热爱的家。您没有牡丹一样富贵,可您如莲花般纯洁,院落整洁,衣服干净,灵魂干净。您平凡如草,可在我的世界您就是天。您去了,如秋叶之静美。妈妈,我的好妈妈,我想您一定是累了,去了另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累的地方,我应该高兴,是的,我应该高兴才对。
我把我写的祭文放在纸窑洞里烧了,看着升起的火焰,看着黄土堆起的坟墓,我跪在坟墓前对妈妈说:“妈妈,您就拿着这个祭文去见泰山之神吧,他一定会让您的灵魂升入天堂,免受十层地狱之苦。”
时间在流淌中,冲淡了我的悲伤,我重新走进了“绿色养驴合作社”的大门,雪已经消融,春天已经来临。我和霞的九年之约终于到了,我很累,真的很累,我不愿意去省城了,但我也不能毁约,我打开微信,发了视频邀请,我和霞,我曾经爱恋过的姑娘,在视频中兑现了九年之约,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不再去寻找曾经丢失了的钥子,它已经在风雨中劣迹斑斑,即使找到了,也开不了锁,丢失的就让去吧!曾经我苦苦寻觅,沿着心的足迹,丢失的我都会认真的思考,现在我累了,丢失的不再去思考。我只是一棵小草,我不是云,狂风吹过,我依然傲笑着天地;冰雹打过,我会重新笑盈盈露出地面;冬天来了,我会蜷缩在黄土地里,会笑着对西伯利亚寒风说,我就在这里,你能奈我何?春天来了,我会调皮地钻出地面,沐浴阳光,吸天地之雨露,拔地而起。我的名字,不再叫云。云,已经死了,重新回到了白胡子爷爷的脚下。我是谁?路过的人们都叫我草,我的名字叫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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