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司有规矩,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处置一批超过关押期限的囚犯。

靳久夜今天刚好翻了卷宗,又恰巧走到地牢前多问了一句,平日里这些事也不是他亲自督办的,手底下自有暗侍卫专门分管。

譬如某些囚犯藏着天大的秘密,便要时不时用刑撬开他们的嘴。而有些囚犯身怀绝技,玄衣司本着勤奋好学的态度,自然也要压榨干净。而这,往往会有一个期限,否则成天养着这帮人,费人费地费粮食,不划算还担着风险。

丙字三号到期限了,没有特殊情况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

但对于刚入玄衣司不足两年的新人来讲,他们或许还不了解某些囚犯,单看外表丙字三号的确很有欺骗性。殊不知,当年靳久夜遇到她时,她看起来也像是个八岁的孩子。

这世间千奇百怪的事多了去了,有人能永远维持在孩童的模样也不算稀奇。靳久夜没把今日的惩治放在心上,只想着若明日他们还不能处置了丙字三号,那他就杀鸡儆猴亲自动手。

勤政殿内。

贺珏用过晚膳就歇在了暖阁,昨夜饮了酒又闹了大半宿,今朝还同朝臣争辩不休,这会儿疲乏涌来,便不想做个勤勉君王处理政务,只想堕落一回放次假。

他摆了棋局,黑白子落在棋盘上。

心是静的,夏日的燥热被夜色挥发了许多,御膳房做了冰饮点心,贺珏觉得好吃又多留了一份。

这会儿正拿冰块保着温,等靳久夜回来便能吃上两口。

勤政殿的小宫人今日当值,被分配在御前当差,这是头一遭,他跟天子的距离不足三步远,手里就捧着放了冰块的食盒。

虽低眉顺眼,却也时不时偷偷瞧天子的神色,只见贺珏拿了本棋谱,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已思索了许久,似是解不出来。

他不敢出声,连悄悄换个动作也不敢,生怕惹撞到刀口上成了出气筒,先前晚膳时不见影卫大人回来,陛下就皱了眉头不大高兴。

这会子虽面上不显,但难保心里没气,自个儿得规矩些,最好被当做隐形人。

陛下生得俊朗,剑眉星目,继承了钟太妃的美丽,据说是当年那些皇子中最好看的一个。

小宫人偷偷看着,也觉得世上最好看的男人大概也就如陛下这般了。只是陛下为何会钟意影卫大人,小宫人很不解。

影卫大人身量与陛下相当,长相也不能算顶好看的,至少比起陛下来,只能说五官端正。且影卫大人比陛下能打,成日里冷着脸连笑一下都奢侈,仿佛一言不合就要动刀子,完全不像个能屈居人下的。

可若是陛下……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小宫人一阵恶寒,立时骂自己胡思乱想,哪能如此编排陛下?陛下的武艺虽比不上影卫大人,可也比常人高得多,跟外面那些小相公根本没得比。

这两人,应当各自娶一位娇媚贤妻成神仙眷侣羡煞旁人,怎么会纠缠在一起?

小宫人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只道主子的心思非比寻常,不是我等奴才能揣测的。

出神间隙,贺珏突然道:“外头下雨了?”

小宫人立时恭谨,尖着耳朵听,没听见雨声。

他茫然,又想起勤政殿高墙厚瓦,真下了雨也未必听得见。

贺珏放下书,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一条窗缝儿,淅淅沥沥的雨声裹着潮热的雾气扑了进来。

果真是下雨了。

贺珏再推开些,便能看见很远处的一处屋角,那便是玄衣司所在。

他看了片刻,回头再见到小宫人,只见食盒边角都浸出水来,可见里头冰已经化了。

“撤下去。”贺珏挥挥手。

随即走到棋盘前,将那解了不下一个时辰的残局抹了。

小宫人将食盒递出去,回来收拾了棋盘,贺珏拿着本书在屋内踱步,半晌,他指了指小宫人。

“你,去玄衣司。”

小宫人没明白,静等着再吩咐,谁料贺珏顿了顿,忽又摆手不言了。

“奴才去给影卫大人送伞吧。”小宫人试探着开口,“这下了雨,影卫大人有伤在身,不宜淋雨。”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贺珏心头那股子气陡然冒了出来。

靳久夜那小子离了勤政殿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半点也不受控制。平时倒也罢了,可眼下身上还有伤,正该好好将养恢复,他倒好,偏偏不拿自己的命当命,随意折腾,若出了毛病还只会硬扛。

贺珏越想越觉得生气,“送什么伞?你去,叫他滚回来睡觉!”

天子一怒,四海变色。

小宫人吓得后背冒了一层冷汗,“是,奴才这就去。”

说出这话,贺珏更觉得不大高兴了,好像专门去请那人自己矮了一截儿似的。

但既然说了,话也不能收回,贺珏冷冷看着小宫人一脸恭敬地应下,躬着身子往外退。

他又将人叫住,“你这奴才脸生,叫什么名儿?”

小宫人原本心里正惊涛骇浪,心想陛下竟然还要等人一起睡觉,这待遇只怕影卫大人是独一份。

念头还没闪完,贺珏又叫住了他,他这后颈脖子冷嗖嗖的,总觉得今日运气不大好,一不当心便是掉脑袋的事。

“奴才名叫张小喜。”

“张小喜?”贺珏眯了眯眼睛,似乎从哪处听了这名儿,无形中有几分熟悉之感。

“奴才是孤儿,雍和元年入宫,随师傅姓。”小宫人试探着回答,“奴才师傅名叫张福。”

贺珏嗯了一声,也不知是个什么情绪,只摆了摆手,将人挥退出去。

张小喜告退,正待踏出暖阁,身后贺珏又出声了,“你站住。”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张小喜恭顺地问。

贺珏烦躁得很,“不必去了,退下吧。”

张小喜应是,心里纳闷陛下为何改了主意,但也不敢多做停留,赶紧退了出去。

贺珏兀自坐着,过了一会儿,站起身,心想那小子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这回定要亲自去玄衣司给他个教训。

还没想清楚怎么教训,屋外回来一道人影,“主子。”

贺珏扫了一眼靳久夜,发上有些湿意,外衣也润了。这雨小,他武艺高强,应当没淋透。

“做什么这么晚?”贺珏冷冷道。

靳久夜看了看时辰,觉得并不算晚。这还是他念着主子的叮嘱,一早就回来的,否则还要在卷宗室多待两个时辰。

贺珏见这人一脸茫然不知,心头那股邪气就跟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气得牙痒又做不得什么。

默了片刻,贺珏终究先服软,“过来,把衣裳脱了,朕给你换药。”

换药这事两人都很熟悉,靳久夜听话得很,贺珏抹着药膏,又看了一遍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忍不住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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