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知自己不受他人待见,便没有说出请大家吃饭的话语,偏偏安式微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人,借别人的口说出,可能大概也许会达到她心中预期吧。
可事实正好相反,她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安式微,其他人各有各的理由拒绝,无比庆幸自己没有说。她也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的份量不及安式微的万分之一。可这样又如何,她乐在孤独,亦坚信偶像所说的话—所谓孤独者有三种:神灵,野兽,哲学家。神灵孤独因为其充实自立,野兽孤独因为其桀骜不驯,哲学家孤独因为既充实自立又桀骜不驯。
“安式微,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平凡地生活。”酒一下肚,杜巧似是打开了话匣子的开关,不停地讲话,安式微插不上话,偶尔点点头,礼貌地做好一个聆听者的职责。
“我家境普通,呵,其实也算不上普通吧。家里的所有期望都在我弟弟身上,可他偏偏不争气,成绩那么差,还天天泡吧,就这样学习的态度,恐怕到时候读长林都难。可气人的是,我爸妈一点儿都不恼,把辛苦半生挣的血汗钱都已经留给了他,说万一考不上高中,就让他去读职高,学点技术,毕业了就给他找工作。所以,我弟弟完完全全照着爸妈的意愿在生活,关键是他还特别听话,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一点儿主见都没有,算什么男人。”
“我可不会跟他一样,这么窝囊,这么没用!所以,当他们知道我的成绩在一中是全校前三的时候,他们还不相信呢,觉得是我抄来的,哈哈哈,真好笑是吧?随他们怎么想好了,一群井底之蛙,没什么见识。”
“对了,我爸妈打算在我高中毕业以后就让我出门打工,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浪费时间,又浪费钱,还不如早点儿出门赚钱,早点儿嫁人,早点儿孝敬他们,到时候还能帮我弟弟。凭什么呀,就因为我是女孩儿,就因为我不能替杜家传宗接代,所以就理所应当受到这样不公的待遇。”
“我其实挺看不起他们的,自私虚伪偏心是他们,狭隘无知庸俗也是他们,为了一个垃圾桶的塑料瓶都能跟别人争执起来,丢死人了,所以我才更加努力,努力摆脱他们,恨不得……”杜巧没有说后面更偏激的话。
“还有,我讨厌这个世界,讨厌身边所有的一切,你说这万事万物皆无意义,那些动不动扬言要拯救世界,热爱世界的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呀……”
杜巧知晓自己今晚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发,说的话也过分偏激,但依旧保持着理性,压抑着情绪。
“不过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他像阳光一样明媚温暖,我从未见过像他那么完美的人。虽说白昼的光不了解黑暗的深度,但它仍然透过裂缝散落进来,虽是不经意,却也是特意。有了这微弱的光,我便更加渴望拥有,渴望被爱,甚至渴望吞噬它,我不甘心与他人分享它。”
他?他是谁?
杜巧在提及他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这是认识以来最好看的弧度,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温情,又加几分不甘。
她一直说着自己的经历,安式微在一旁始终插不上话,能做的只是根据她说的话区分开来,什么时候该跟着她叹气,什么时候该露出安慰的表情,什么时候该点头摇头。
“安式微,我还是有一点点嫉妒你的,你家境好,身边朋友多,人也阳光开朗,怎么好事儿都让你给碰上了,命运真是,不公平。”
安式微被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舒服,抽搐了一下嘴角,哭笑不得。
杜巧哪里知道,安式微在高中时代其实也是一个闷闷的女生,不爱说话,跟阳光开朗沾不上半点关系。她总是一边装作认真学习一边偷听别人说话,从不主动参与,她话少又嘴笨,加上敏感多思的性格,担心自己说错话惹怒别人或者是接不了话让气氛尴尬,于是她成了同学眼里的小透明。记得有一次参加同学聚会,到场的时候,大部分人误认为她是班上某位男同学的女朋友,气氛着实尴尬。而且她的朋友也没有几个,细算下来,截止到高中时代的话,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家境也算不上好,因为是独生女的缘故,便不存在父母偏心的情况,可又怎样,她原以为幸福的家庭也对她开了玩笑。
嫉妒什么呢?连她自己都知道,现在的样子只是她在二十五年人生里饱经苦难才修来的,胆怯磨掉了,脸皮变厚了,凡事看开了。
不过,她今晚话真多,兴许是攒了一年的话一起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杜巧双颊泛起不自然的微红,但意识清醒,问道:“安式微,你是真的喜欢韩诚吗?”
安式微怔了一下,心里莫名紧张起来,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嗯……那你可得看紧点儿了,刘艾珂好像也喜欢他,你对手挺强的。”杜巧懒懒地喝了最后一点啤酒,关切的模样。
安式微微微耸肩,无奈地说:“我知道呀,可是我又追不上他,刘艾珂嘛,她的确很优秀,跟他倒也般配。”
杜巧笑,“死缠烂打不是你一贯的招式吗?你要有自信,好歹你也算赖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人,虽然我不懂男生,但要是我的话,肯定会可怜可怜你的。”
安式微不知道杜巧是在夸她呢还是在损她,瞪大眼睛,佯装嗔怒的模样,“谁要你可怜了!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放弃的,就算他真的选了刘艾珂,我也会笑着祝福他,转头踢了他马上换下一个,绝不会让他有机会可怜我的。”
杜巧笑开了,露出她的牙箍,“你倒是看得开。”望了腕表,缓缓说道:“差不多该回学校了。”
十月的风带了凉意,软仆仆吹在脸上,散去了刚刚的沉闷。
梧桐树下,少年手插着兜,微笑着,脸上的酒窝比酒更醉人。
杜巧附在安式微耳旁,小声说:“你现在可是欠了我一个人情。”
转而对少年说:“韩诚,对不起啊,她喝了几杯酒,晕乎乎的,你带她先走吧,我得去买点东西。”
其实就点了一瓶啤酒,安式微喝了一杯,剩下的尽数进了杜巧的肚子,庆幸她的酒量不差,只有双颊露了红。
安式微就被她推给了韩诚,自己先溜了。
“你怎么样?”韩诚关切地询问。
安式微摆摆手,带了鼻音:“我只喝了一杯,没事儿的。”刚说出口就后悔了,似乎把杜巧陷于不义。
韩诚微微低头,语气温和,“那就好,待会儿还要上课呢,我们走吧。”
两个人一开始是并肩而行,几乎同步,但韩诚的个儿高,不多时便超过了安式微,她努力地跟上他的步伐,保持同行。
那一晚,微风并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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