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朝会,永宁城的官老爷们可谓是被吓破了胆,他们一回家立马清算资产,第二日便声势浩大地摸到苏墨值房捐款、捐粮,人数之多简直要踩烂御史台的门槛儿,这群人心里清楚,万一皇上秋后算账重治贪腐,今日捐出去的银子便是来日救命的护身符,所以任谁都不肯慢人一步。
午后,蒸腾而起的热浪涌入御书房,在屋内打了一个旋,气势汹汹奔向角落处一块已消融大半的巨型冰柱上,逼出凉簌簌的水气,然而这些微凉气未及晕到空中就被炙风吹散无踪。白箬甫推开门便被殿内闷热堵得心口一窒,她悄步走向御案,将一碗冰镇莲子羹放到清寒手边,轻轻道:“清河行宫那边派了人来问皇上何日启程避暑,他们也好提前准备。”
清寒端起莲子羹喝了一口,眼睛不离面前奏折,“让他们别折腾了,朕走不开。”
“近来暑气大,皇上身子弱怎受得住?”
感受到白箬的不满,清寒总算将视线自奏折上移开,转头宽慰道:“左不过再热个把月,忍忍也就过去了,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裁撤宫人的安置银两还差些吗?朕寻思那些人多家境贫寒,少不了这活命的银子,不若先把避暑的五万两拿来应这个急。”这般说着,又安抚地拍了拍白箬的手背,浅笑道:“好好干,朕超擢提拔你,怎么着也得和穆凡平级,省得他以后欺负你。”
宫中不禁对食,白箬和穆凡又是自小长大的情分,宫里上上下下对俩人的关系都心照不宣,只是现下冷不丁被清寒抬到桌面上调侃,纵是她年岁已然不轻仍不免闹了个大红脸。
正当此时,穆凡满头大汗疾步而来,面色沉重对清寒道:“沈大人殁了。”
“砰——”绿莹莹盛满莲子羹的玉碗自清寒僵住的手中落下,碎了一地。
“大理寺那边按皇上意思一直对沈大人礼遇有加,只是沈大人的病……”
“朕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清寒落寞地摆摆手,那双渗出疲惫的年轻眸子缓缓闭上。
帝王的无奈或许是面对忠臣含冤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亦直,一代贤臣,国士无双,这样一个人却背负着庸碌的辱名枉死大狱,清寒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的帝王之路正是要踩着一个又一个忠骨英魂前行,他们用骨碎魂消换来万世升平,这般残忍的宿命,于清寒如是,于沈亦直也如是。
换了一身便服,清寒悄悄向宫外走去。
丰月白望着身前一步之距的清寒,斟酌道:“沈大人污名未洗,皇上亲去吊唁未免惹人口舌。”
“非议圣驾者,斩。”
冷冷的轻哼自前方传来,丰月白闷声称是,不再多言。
沈府门前素练高悬,不奏哀乐,未有宾朋,死气自朱门里幽幽散出,清寒抬步进府,冷清的前院空无一人,只一口寻常百姓常用的柏木棺静静停在院中,她朝着棺椁深深一揖,继而穿过前庭,向后院走去。
沈亦直生前未有子嗣,自其下狱后,家中财帛便全数赠于国库,一应仆佣尽皆遣散,如今偌大的宅邸只余原配马氏和管家沈用二人。灵堂设在正厅,清寒沿着游廊走了片刻便到了,打眼望去,只见马氏一身重孝跪于灵前,沈用俯身跪于次位,清寒正了正发髻,缓步走进堂内,于灵前揖首、上香。
“臣妇重孝在身,不便行礼,皇上恕罪。”马氏抬眸瞥了来人一眼,淡淡道。夫妻数十载,她看着丈夫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病痛缠身的国之重臣,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却无法熄灭胸中热血,马氏有时不禁会想,若沈亦直还活着,看到这院中满目凄凉,是否会后悔?甚至和她一样心中浮出一丝丝怨气?然而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他死了,他聪明的不给自己留下一点后悔的机会,死在证道的路上,死得其所,留她一人煎熬在余生凄苦中不得超生。
“朕闻老夫人欲扶棺归乡,已着人在沈卿祖籍置办了几处田产,还望老妇人多多保重。”
马氏叩头谢恩,一言一行都合着规矩,分毫未差。
清寒神色复杂的望着马氏低垂的眼眸,一时失语,末了只朝未亡人深深一揖,转身离去,悄无声响,亦如来时。
此间不过申时,日头尚毒,白晃晃的天光直刺得清寒有些晕眩,隔开丰月白欲搀扶的双手,她靠着一旁老树歇息了片刻,便强撑精神向内史衙走去,蒋宣上任已有数日,不去看看实在不能放心。
当此时,内史衙前正有一番热闹。登堂鼓隆隆作响,咒骂声不绝于耳,数百名宿卫军堵在内史衙门口,欲突破守卫一拥而上。一墙之隔下,刚上任没几天的蒋宣却安坐内堂,品茗赏书,一派悠然自得,一旁师爷急得直冒汗,忍不住抱怨:“大人刚上任,要立威也使得,可也不该直接下了宿卫军主将赵勉的职,他背后可是靠着姜党呢,如今半数宿卫军都跟着撂了挑子,这可如何收场?”
“等着便是,自有贵人相助。”蒋宣闲闲道,显然没将师爷的担忧当回事,仍旧全神贯注把玩手上那副字。
清寒行至内史衙,正碰见宿卫军哗变,领头那人她有些印象,正是姜庚年一手提拔的宿卫军主将,名唤赵勉,如今想必投在了萧凌门下。
丰月白低声询问:“是否召九门卫前来平乱?”
按理,宿卫军叛乱,九门都护可强制接管,但鞠铭柘尚未复职,九门卫群龙无首,未免再生波折,不宜贸然调动。自姜庚年倒台后,很多由姜党制造的冤狱、错案都相继被平反,所牵连的官员大都复职,却有极个别官员的入职文书被扣到了总执衙,尚未呈御前批复,各中缘由想必只有当朝首辅时任总执衙主事的司徒淮安才知晓,鞠铭柘、乐施、慕容长风三人便属此列,且以司徒淮安之能,这三人想要官复原职只怕遥遥无期。看来单就针对蒋宣这一项,司徒淮安和萧凌倒是达成了一致,总归不会让蒋宣这个永宁内史做的太顺当。
清寒思索片刻,对丰月白吩咐:“你且去摄政王府传朕口谕:九门都护空悬日久,实为帝都隐患,不知卿有意否?”看着丰月白疑惑不解的模样,清寒笑道:“九门卫可是块烫手山芋,左右到不了朕手里,那不如引个由头让那两家狗咬狗去,省的他们一门心思盯着内史衙,倒束了蒋宣手脚。”
丰月白低头领旨,余光瞥向仍旧一片混乱的衙门口,迟疑道:“行伍之人性子粗,未免冲撞圣驾,不如臣先送皇上回宫?”
清寒摆摆手,“蒋宣还未见到,哪里就能先回宫,既然正门进不去,少不得要走一回后门了。”
丰月白虽有担忧,却也知晓此间之事瞬息万变,片刻耽误不得,咬了咬牙不再犹豫飞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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