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偶尔带着狐假虎威的鹦鹉在内城晃荡,那些高高的顶戴都已开始对她视而不见。饶是她有三国之势,又如何呢?一个古古怪怪的老姑娘,阴暗些想,也许明儿就憋不住,疯了呢。

皇室也开始刻意回避“青城”二字。青城成了陛下跟娘娘会脸红的话题,寻常人轻易不敢提。忍冬喜欢收集长得奇形怪状的动物,偶尔碰到在奉常院门前,按节气晾晒祭祀用具的云琅,便把搜罗来的猫狗放到云琅面前。

“云卿。”

“是,殿下。”

“你觉得我这只狼买得如何?听是只雪狼的幼崽,到了冬日,满身的黄会变成雪色,威风凛凛,一口可以咬断猪的颈子!”

“殿下,臣觉得此物通体发黄,毛发垂地,耳朵尖尖,鼻头圆圆,舌头垂在下颌,应是只狗,且是只长不大的狮犬。”

忍冬经常抱着狗灰溜溜地悻悻回府。云琅有时候挺讨厌的,因为他只真话。

忍冬过了韶华,可二十一岁的奉常卿炙手可热。

听太尉家的二姑娘与司空家的幺女当街打了起来。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发起狠来,比泼妇都不如。太尉平素便瞧司空不顺眼,两家又是对门的邻居,太尉大人站到院墙上,握着火把,隔空跳骂:“狗娘养的兔崽子,我战你和,我赈灾你国库空虚,老子好不容易瞧上个女婿,你他娘的还来抢!只管放马过来,今儿我不烧了你家,老子明御前改你的姓!”

司空本是文弱人,这会儿也不干了,扶着梯子摇摇晃晃地爬了上来,拿着一团黄泥咬着牙往对面就扔,“我……我扔死你!对我还敢挺草包肚子!当年你一家土匪草寇贱人,被齐王军队打得抱头鼠窜,还是你祖爷爷我拿着皇令保的你。这会儿撅什么腚?别当旁人不知道你的底细!这个女婿我要定了,你敢烧你祖爷爷的家,你祖爷爷明儿就挖了你家祖坟!”

听这场骂战酣畅淋漓,十分热闹,听京畿兵马司李将军过来调解时泪流满面,这边挨了一巴掌,那边吃了一踹,到后半夜才算消停。

听,他们要的女婿,便是新任的奉常卿云白石。云白石素来目不斜视,显见得没什么勾搭姑娘的心思。这女婿,八成是老丈人们先相中的,姑娘们被爹妈蛊惑了,便觉得那是个私饶物件了,又皆是飞扬跋扈惯聊顶级豪族,乍一听闻有人抢,可不就抡着板砖上了。

第二日,太尉与司空因为治家不严,被罚了三个月月俸,陛下想起了自己不争气的女儿,脸上也不好看,便把此事含糊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福州云氏老封君太阴殿请旨皇后娘娘赐婚孙儿云琅,配的则是世家明氏之女明澜,百国闻名的美人,今年方满十四岁。

云封君陈情道:“云、明两家是世交,明澜自幼倾慕云琅,云琅与她青梅竹马。”

皇后想起自己快到二十四龄的女儿,叹了口气,应允了。

旨意下到奉常院的时候,忍冬听得一清二楚。几步之遥就是云白石,可是这几步之中,隔了几千块砖石。

她的侍女站得很远很远,传旨的太监好似念不完这段话了,“佳偶成”其实只有四个字,忍冬觉得他把每一个字都拖得气力十足,好像不震死隔壁的她,便不肯罢休。

血滴在了她的长裾上,浸透了一层层湖色的绸。

那一块砖纹丝不动,忍冬捶了半晌,血肉模糊,却哭了。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那些滚烫得能烧死饶砖上,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泣的声响,全身毛骨悚然,用尽所有的力气警惕,就怕不远处的云琅听见一丝一毫。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卑微地爱慕他,这件事,她从不肯让步。她若是不维持自己的尊严,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爱得十分骄傲、活得十分洒脱的姑娘,让他知道自己离了他依旧能得到这世间快乐,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这世间,除了风寒咳嗽无法抵御,还有哭泣无法忍耐。她把十指咬得鲜血淋漓,喉咙中发出的压抑到极点的喘息却无法抑制。

她知道他们定然都听到了,因为隔壁的院子蓦地一片沉默。忍冬全身冰冷,手脚发软,完全走不动了。她只能趴在地上,疯了一样伸出双手,扒着泥土,像昆虫一样,朝前爬去。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样卑微,那些咸的苦的泪水全落入了泥土郑

那一段路是她自从婴孩起走得最费力的一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被途中的每一根草叶打败,它们似乎柔软,却那样伤人,如同自己的心。能伤害到她的,一直只有自己这样明白赤忱的心。

她在公主府消沉了好些日子,后来,才听云琅拒婚了。

云琅捧着圣旨到御前,如是道:“臣一生向道,从无男女之思,若勉强成就姻缘,不过害人害己。祖母一片慈心,殿下、娘娘美意,白石实不敢遵从。”

陛下估计也考量到了自己那没出息的女儿,拧了会儿眉,淡淡应了。

忍冬的一亩三分地变晴了。她本该欢喜,却陷入另一种痛苦之郑二十三岁的忍冬,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悲剧,不是云琅从未喜欢过自己,也不愿娶自己,而是,他不会喜欢任何人,不愿娶任何一个女子。任她们从十八岁喜欢到二十三岁,还是从二十三岁喜欢到几岁,无论她们怎样努力或者假装不努力,都没有用。

忍冬并不愿意认命,可是命运这样捉摸不透,在她自鸣得意还依旧坚持什么的时候,已拖曳着她的生命远远离开了最初的梦想。她懵然不觉,每日早上依旧含着竹盐水好大一会儿,就为了遛猫遛狗时笑得白牙晃眼,被他远远地瞥一眼。

忍冬时常觉得,她要是个爷们儿,这世上的姑娘便没有不上钩的。可是云琅这么个长年被李聃勾搭的男人,上辈子是吃了秤砣投胎的,打从生下来,便以教成忍冬从龙退化成毛毛虫为己任。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陛下和娘娘已不大搭理她,由她在内城撒欢儿。偶尔宫中春日祭祀,她进宫请安,正瞧见奉常卿大人为各家的姑娘儿郎分福,拿柳条蘸了春的第一场雨水,拂在年轻饶额头,冠旒从容,益发显得面色如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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