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楚宸婴与辜弘才由叶成殊舍内出来。

经过一个上午的对弈,辜弘对这位曾为僧人的三品世子印象改观不少,发觉他的品行和心智比杜玉斐那帮纨绔子弟高上许多,然而却与他们为伍,这叫刚正不阿,眼里揉不进一粒沙的辜弘感到匪夷所思。

回去的路上,辜弘对此谈了自己的看法,委婉建议楚宸婴应当爱惜羽毛,远离浅薄之人。

少年红唇一弯,喉结一震,蓦地发出阵阵朗笑,玉盘似的脸庞焕发着夺目的光采,令性直的辜弘都被他忽然放大的美震慑了一下。

可仔细一看,又会发现楚宸婴笑弯的眸底透着锋利,嘴角勾的弧度隐有一丝邪气。

“有人身在污泥秽亵而能自濯不染,有人金玉其表,却败絮其中……”

“有人认为自己身在恶沟污河,想尽办法跳离,去荷鲜水绿的池塘,可当脚跟扎到水底下的烂泥,会发现这一处的水比上一处还要腐败恶臭。”

楚宸婴谈天似的诙谐道:“所以,私以为不是水养出什么人,而是不管他在哪儿,是什么,就是什么,莫要赖旁的东西害的他。”

辜弘脚下微顿,为他锐利的言辞而感到讶异。

他以为出身佛堂的人,言语都是慈悲宽宏的。

辜弘看了眼楚宸婴高挑纤瘦的身板,又看了眼垂在身侧,漏出宽袖的葱玉长指。

他今年才十六,小了自己五岁,从小被当神童簇拥着长大,家世又是名门贵胄,理应是半点苦都没尝过,哪里来这样现实深刻的体会?

“不谈这些。”楚宸婴哂然:“还不如听辜兄谈谈家乡,听你讲点令妹的趣事。”

回到竹里,已有人在等着楚宸婴。

楚宸婴刚入门,此人便迅速行前,附耳低语。

楚宸婴静静听着,神色逐渐冷峻。

这时,不远处敞开门的书房里,晃过一个身影。

她像只小鹿,轻盈又警惕,经过门的时候,微缓了缓,察觉是他回来了,又迅速走开。

楚宸婴眸光微动,背在身后的手在缓缓捻动。

“申时到春晖园等我。”

玄衣人领命离开后,楚宸婴找来青鹿:“准备一下,去马厩套个马车,半个时辰后回府。”

书房里偷听的李秧心重重一跌,暮歌果然被调走了。

刚才那个人,就是上辈子代替暮歌的新侍卫。

上辈子世子也回了府,不过是跟那个人一块走的,当时她脚受伤没跟着回去,待晚上世子回来才知,这人是他的近身侍卫,暮歌则已回到国公爷身边。

一开始李秧并没有怀疑这个新侍卫有问题,会怀疑他,是发觉他暗暗留意着她的动静。在后面一次外出,她脱离了世子爷,去找自己的友人宋诗桀帮忙寻娘亲时,宋诗桀告诉她有人跟踪她,听描述也是这位侍卫。

他若是正当侍卫,又何必鬼鬼祟祟。

最后,在世子把她发卖的时候,她在车厢里听到这名侍卫和人牙子低语,虽然没听清内容,可给人感觉便是他们相识的。

李秧不安地揪住裙摆。怎么办,她要怎么告诉世子这名侍卫有问题?

她告诉了他,他会信吗?

楚宸婴的脚跨入了书房,李秧早已候在门边:“爷。”

楚宸婴在她跟前站了一站,随后走了进去:“准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回府。”

李秧暗暗一喜:“是。”说不定可以遇上暮歌,让他帮自己一个忙。

*

温国公府,云松堂正屋。

一身天青宽袍的楚宸婴撩裾跨入暖阁门槛,一位嬷嬷一脸欣喜迎了出来:“世子爷,您回来了!老奴去通报夫人……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拐入一道屏风,一眼就看到了南窗暖塌上,斜靠在软枕的秦氏。

“母亲,儿回来了。”

“怎么回来了?”秦氏妆容艳丽,眼角眉梢透着惊喜,可撑身而起的动作却透着些僵硬:“喜鹊,别傻愣着,快给你世子爷沏茶。”说着招呼楚宸婴坐下:“为母记得今日不是假日啊?”

楚宸婴撩裾盘坐到塌台另一端,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茶:“儿听闻母亲身体抱恙,便想回来看看您。”

秦氏听到这里,顿时扶额做头晕状,气若游丝一叹:“世子有心了,为母也没什么,就是怀你的时候落下的病根,不用担忧,为母已经让刘御医开了药了。”

“刘御医的药吃了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好,可见他的药没下对。”楚宸婴淡淡呷了口茶,厚厚的眼睫,盖不去眼底的寒光:“得换个御医,下点重药,尽可能早点根治了。时间拖的越久,将来问题会更多。”

秦氏嘴唇一抖。

“你们先下去。”楚宸婴蓦地挥退了下人。

随着关门声落下,秦氏颊上那两团胭脂便再也盖不住她的苍白慌乱。

“母亲。”楚宸婴柔声道:“儿去把父亲带回来,您就告诉七表叔,您改变了主意,好吗?”

秦氏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地强撑着:“儿子你你在说什么?你父亲他现在在外应酬,你怎么能去打扰他。”

楚宸婴缓缓抬起了眼,定定望住自己的母亲,微微叹了口气:“母亲,父亲再怎么不是,也是堂堂温国公,您不该让一个外人掺和进我们的家事。七表叔如今等于有了我们家的把柄,变成我们的刀俎。”

到了这个时候,秦氏已假装不下去,抖着嘴唇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你……你都知道了?”见他点头,又急问:“那你知道娘亲为何这么做吗?你知道你娘亲受了多大的折磨吗?!”

说到这里,秦氏姣好的容貌已经扭曲,揪着自己的心口痛呼:“娘亲忍着这口气已经多久了你知道吗?!”嘶声喊叫之下,脸上已是道道泪痕。

忽然,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发出啼笑皆非的声音:“都是那个妖人……他现在生死不明就是报应!呵,当年我还把他当成……”

“母亲。”

楚宸婴冷冷打断她:“儿不想听细节。”

少年鸦羽般的睫毛低低地垂着,静静看着随自己手指的转动,而在杯中缓缓晃漾的淡绿茶汤:“我就不说什么时候知道的了,反正……”嘴角浮出一抹凉薄的笑意:“我都清楚。”

“包括您在京郊置办的两个院子……”

“啪——!!”

楚宸婴缓缓转回浮着红印子的脸,却没看对面一脸恼怒的秦氏,而是低头看向自己袍裾上,斜斜躺在上面的一只杯子,倾洒的茶水还在衣料上迅速扩散着。

楚宸婴发出一声轻叹。

“可惜了,出门时,我特地挑的袍子。”他冲像看着陌生人般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弯唇一笑。

此时掌印形状已完全现在他的颊上,嘴角处还渗出一丝鲜血,微微肿了起来,这般轻松一笑,无端让人感觉到他的笑,残忍嗜血。如一个没有灵魂的恶灵,以索人鲜血为乐。

秦氏浑身血液都冻住了,连脸上的泪都凝在了颊上。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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