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铎放下文件,扯松领口,疲惫的靠在椅被上,捏了捏额头。

一缕额发垂落,压在眉尾,黑色的双眸更添一抹冷色。

人前,他极少露出疲态。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唯一的一次,已深埋在记忆中,每次想起,都如生生撕开一道血痕,痛彻心扉。

宣武十一年……

杨铎站起身,走到窗前,俊美的面容映在窗玻璃上,双眸黑沉,神秘,却也带着一丝黯然。

“该下雪了。”

低暔声音流淌在室内,像是开启记忆的钥匙。

岁月像一条沙河,缓缓流淌,将杨铎的思绪带回遥远的几百年前……

云层低压,鹅毛大的雪花洒落,纷纷扬扬,染白北疆。

兴宁伯府前,白幡高挂,白色的灯笼,被卷在风中的碎雪砸中,发出一阵闷响。

诵经声同木鱼声交杂,伴着飘渺的烟雾,萦绕在灵堂之前。

杨铎一身素服,伫立堂前许久。通身的冰冷,发已雪白,身姿却仍挺拔。

“侯爷?”

杨铎已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受封侯爵,享双倍俸禄,仍辖北镇抚司事。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刀,正如他之于天子。

这把刀,没有刀鞘。

上前一步,即是地狱,退后一步,更会万劫不复。

刀不能有思想,只能依照持刀人的命令劈砍、杀戮,直到刀身折断那一天。

手探入怀,紧紧攥住一只荷包,力气大到几乎将里面的木哨捏碎。

杨铎脸上没有泪水,双眼却是赤红。刚刚出声的锦衣卫指挥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退后半步,不敢再言。

祭拜的朝官员来了,又走了。

只有杨铎,久久立在灵前,像是一座塑像,不出声,也不离开。

“杨侯。”

苍老的声音,略显伛偻的身影,终于引得杨铎转眸。

“白厂公。”

白彦回推开欲搀扶他的小官宦,“咱家还没老到那份上。”

“白厂公来祭奠兴国公?”

“是,咱家拼一条老命从南京赶来,就为见国公爷最后一面……”白彦回的声音变得哽咽,“不承想,还是没见着啊。”

说着,似禁不住悲伤,泪洒衣襟。

“郑公公走了,侯公公走了,前年,王公公也没了。如今,跟着先帝起兵的老人就剩咱家一个孤鬼……他们走,咱家好歹还说上两句话,国公爷这一走,却是……”

触景生情,说到伤心处,白彦回泣不成声。

杨铎没有说话。

见多了生死,已有些麻木。

家人,同侪,宿敌,对手,一个一个离去,只给生者留下无尽的寂寞。

成国公,魏国公,定国公,武阳侯,武安侯,兴宁伯……多少威名赫赫的勋贵武将,没有血洒战场,终究敌不过岁月。

太宗,高宗,平王……余下赵王,年过古稀,仍执意出海,今上多次劝说也无济于事。

或许,赵王才活得最洒脱,最肆意,也最快乐。

白彦回没有离开,和杨铎一起留在灵堂,像是在悲伤,又像在缅怀。今天来送兴国公,明日,说不准就轮到自己。

勋贵武官,熟悉的,不熟悉的,逐一在堂前走过。

文官来的不多,却十足的有分量。

六部天官,三位阁臣,内阁首辅杨士奇亲书一篇悼文,不经他人之手,亲自送到灵前焚化。

“兴国公一走,人生将何等寂寞。”

同杨铎一样,杨士奇极少在人前失态。从永乐朝至今,纵观朝中大员,能同他一般历经三朝而屹立不摇,不能说没有,实是少之又少。

在文臣中,除了前户部尚书夏元吉,只有杨士奇“敢于”同孟清和真心相交。

现如今,永乐朝的武官逐渐凋零,只余英国公等寥寥数人。文官也多是新面孔,如杨士奇一般的老人已是凤毛麟角。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