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司药的慧心因夫君幼子皆染时下急症,告假返家已有多日,静香领了她的差,守在小厨房内执一册书卷,候一盅汤药渐浓。

耐住心中焦灼,修作沉静如水,她只待谢家康闭目小憩之时,随谢晋入主屋内室,指尖细探他腕脉,心中方暂得稍安。起身离开之时,她从未回头,亦不知身后有人悄然睁眼,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雨过天晴之日,柳时昔再次过府,入得兰溪阁书房之内,恰瞧见谢家康坐于书房桌案之后,手边账册高高堆叠,忍不住摇头轻叹。

“年关将至,谢先生事繁,虽得汤药调理,旧疾暂时安稳,但心有牵挂,思虑不断,终究于身体无益。”

“柳先生提醒的是,晚辈记下了。”

谢家康掩口轻咳一声,柳时昔行至近前,执起他腕脉细诊,眉心微蹙,许久之后道。

“老朽所拟之方,功效已尽,冬日严寒漫长,还请先生宽心静养,以待来年春回。”

“有劳柳大夫。”

谢晋候在门外,引柳时昔回返,石远由院外而入,谢安紧随其后,尤带仆仆风尘,入内径自朝谢家康见礼。

“谢安,见过少爷。”

“免礼,你此番辛苦了。”

谢家康抬手,转而看向石远,后者微微点头,转身将书房门窗关好,重新返回桌案近旁站好,对着他拱手道。

“谢安连月来快马往返,于奚城南二十里磨盘镇寻访姓徐的人户,终有所获。八年前,镇南木匠徐启家中女儿染恙夭折,随后举家南迁去连州,并非如采萱口中所言,因生计所迫,逼不得已卖女为奴。自一开始,她顶的身份,就是一个死人。”

“是吗?”

谢家康蹙眉,谢安再一拱手。

“没错,石管家曾言,采萱于霁云斋内做事多年,心思细密,行事稳妥,深得先夫人信任,收作近身侍婢。五年前疫病来时,霁云斋众人一同出城避疫,唯她一人途中失散,想来蹊跷。而我那时恰巧路过此地,在城外第一次遇见她时,恰逢流民暴乱,洗劫赈灾之粮。她有功夫傍身,本可于远处避祸,却故意现身,搅于其中,双眼之中并无生念,只有死志,似已将该做之事尽数做完,于世间再无牵挂。数日之内,霁云斋内众人皆先后染病去世,唯她一人幸免,下手之人,昭然若揭。临霜不易得,乌柳藤亦非寻常物,少爷心中当已有思量,谢安不便妄自揣测。”

谢家康垂眸,沉默不语,心头经年伤疤被陡然揭开,重新血肉模糊一片,难免痛到至极。他唇边一声连一声的低咳,压抑不住,许久之后,方才逐渐平息,眼中已见赤红。

“你说的无错,如此谋划,隐在她背后的人伏线千里,势在必得,定要置关键之人于死地,不容一丝差池。”

石远近前一步,心有不忍。

“少爷,还请保重身体。”

“我无事。”

谢家康摇头,合上双眼。

“明日北去落霞镇,着采萱随行。于别院落脚之后,将她安置在西院,且静观她如今已是一枚弃子,还是有用之人。”

“是,我这就去准备。”

谢安再一拱手,转身而走,石远看向谢家康,眉心紧锁。

“少爷,此事过去已有五年,便是查到些线索,也无需即刻发难。时日一久,采萱破绽必生,届时再做处置,必当无人保得住她。”

“石伯,望月节将至,五年已过,我非是要取人性命为祭,只求一个答案。”

谢家康再摇头,石远沉默不语,终究拱手一礼。

“老奴,全听少爷吩咐。”

第二日午时过,阴云遮天,阴霾密布,谢宅正门大开,车架出城北走。静香打点了书箱连着一只小包袱一并背好,男装着身,自马房牵了雪团,跟在一众随行之人最后。

前方马车行进不紧不慢,谢安照旧当先开道,时不时看向身后,行至临川渡口,他招呼一众车架于渡船之上安置妥当,最后牵过雪团,引着静香一并登船。

“今日天色不好,眼见便要落雨。”

“不妨事,安大哥借我斗笠一顶蓑衣一件即可,我身量小,淋不到雨的。”

静香望向头顶天空,心有不宁,谢安抬手抚过雪团并无一丝杂色的鬃毛,摇头轻笑。

“你身量确是小,占不得多大地方。少爷方才叮嘱,过了玉凌川一定送你入马车内暂避,你且听他的安排。雪团脾气是大些,好在尚给我几分情面,有我在,你且放心。”

渡船离岸,行于江中,风卷水气扑面而来,冷雨未落,静香额前发丝已微湿,眉目若经洗濯,清晰分明。

“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

谢安看向静香一身玉色男装,再是摇头。

“少爷所虑一向不曾多余,你年岁尚轻,眉眼却灵动隽秀,实在惹眼,这一身衣裳遮不住。”

话音落下,渡船恰遇水流翻滚,骤然晃了几晃,静香身子眼见就要打跌,谢安抬手一扶,近身之际,低声道。

“入得别院之内,但听少爷安排,小心采萱。”

“多谢。”

静香眸色微变,重新站稳,对着谢安拱手一礼。

“前路不平,有劳安大哥相护。”

船行过江心,微雨已至,渡至北岸,来路之上水气氤氲,尽作迷蒙一片。

静香撑着柄油纸伞,候在马车之外,不多时,谢晋转身而出,她入内跪坐,谢家康照旧倚在一侧矮榻之上,眉眼之间略带疲惫,将她衣衫边角细细瞧过几遍,终于有些放心,略略松了口气。

“寒雨伤人,幸得没落在你身上。”

静香对谢家康端正行过一礼。

“阿香,谢过少爷体恤。”

“你年纪还小,需得有人细心看护。”

小丫头礼数周全,若拜见至亲师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谢家康掩去眸中所有情绪,于唇边勾起一丝极浅的弧度。

“我知你不喜拘束,青石巷别院之中人不多,素来安静。东边的园子极宽敞,引了青云山下的温泉入内,入夜亦不觉得寒冷,更围了几处汤池,可温养身体,你且在那里安心住下。过几日,清平酒庄管事薛淮将会过府,此人于酿酒一道有些痴,得了你寻来的古方,一直爱不释手,盼能与你一叙。届时,你可随他一道阅尽庄内新酒陈酿,不知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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