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几天下来,苏云清发现这个幕僚真是神奇的存在。

她没见过这么爱吃甜的男人。明明饭都吃不了几口,但只要有甜食,他都会吃点,而且比她们两个女的吃得还多。

其次是身份成谜。苏云清问他姓名,他只说自己姓梅,家中行六,此外就不肯多说了。苏云清寻思着,就算他家中清贫,出生时父母没有起个好名字,但是读了书,总会给自己改个正儿八经的名字,否则入官场不是给人笑话吗?但人家不说,她也不好追问。

其实梅这个姓在大昌还算少见,但苏云清却知道不少。她的伯祖父苏东阳的政敌叫梅正禹,听朱承佑说他是个文学造诣非常高的人,喜欢研习各种碑文字帖,尤以草书见长。成宗时,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梅草”,曾风靡一时,后来随着他身死,也渐渐失传了。

因为伯祖父和这位梅首辅陷入国本之争,黯然从朝堂退下,苏家势力去掉大半。若苏家还如成宗朝时一样鼎盛,她那可怜的父亲,也不至于被人诬陷致死。

再是她前夫,好像也姓梅。在京里做着不大不小的官,似乎还挺得太子器重的。也亏了他的福,她记忆全失,一无所有,在异乡重新开始。

苏云清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跟姓“梅”的八字不合,对这个姓确实没什么好感。

而且出行的路上有个大闷葫芦简直要憋死人。食不言寝不语也就算了,路上无论她说什么,此人就光听着,可能根本也没在听,反正他绝不会多说一个字,好像嘴巴里装着金汤。最初因为那张好皮囊而莫名生出的些许好感,就在他满脸冰霜和沉默不语中,消失殆尽了。

大概是后半程察觉到她开始赌气不说话,情绪也不高,梅令臣又主动开口:“苏小姐可知道西州原本的版图是如今的三倍有余?”

苏云清闭着眼睛,耳朵却竖了起来。心里默念,我听不见,我不说话。

梅令臣继续说:“西州之北本也是大昌的土地,但土默特部壮大之后,年年驱兵南下,侵蚀边境,大昌将士不得不退到了同府。当年土默特部的大汗放言要一年内取西州,隔年直捣京城,所以激起了大昌无数男儿的热血。他们奔赴前线,保家卫国。土默特部的骑兵非常强悍,同府将士的尸骨累如城墙。直到潘将军出现,才守住了国土。”

苏云清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为何土默特部一定要争同府?”

“同府地势易守难攻,犹如天堑。一旦失守,西州就会彻底沦陷。而大昌失去西州,犹如门户大开,再也没办法阻挡土默特部的铁骑。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同府。”

苏云清听完,万千感慨。潘毅被俘之后,他的儿子立刻又补了上去。潘小姐着急救父,同样因为同府不容有失。不是潘家人特别不怕死,他们只是扛起了守护国门的重任,纵然身死也无所畏惧。这是令人感佩的大爱大义。

一路北上,因为连年战乱,城池越来越少,镇子也越来越小。道路泥泞,房屋简陋,沿途的百姓衣裳褴褛,他们这辆在寿阳毫不起眼的马车,简直变成个稀罕物。途径一偏隅小村,很多孩童还跟在后面看热闹。

苏云清看他们各个饿得面黄肌瘦,想起跟他们差不多年纪的苏聪,心中难受,让采蓝把剩下的一些干粮拿下去分了。她自己也要下马车,梅令臣本想阻止,后来没说什么,跟着下去了。

苏云清走过去,坐在一群泥孩子中间,问道:“你们几日没进食了?”

“三日!”

“两日!”

“一日!”

孩童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童音仍是天真,却听得人心酸。苏云清摸了摸身边一个小丫头的脑袋,她的头发打结了,应该很久没有好好梳洗过,用来绑头发的头绳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她越过埋头吃饼的孩子们,视线与人群之外的梅令臣重合。她好像明白,为什么他要讲那些话了。如果同府和西州失守,寿阳,太仓,还有更多的地方会出现这样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孩子。

止战之殇。

梅令臣看着她毫无不适地坐在一群脏孩子中间,心情复杂。以前她也是个善良的姑娘,但决计做不到这样。她一定会嫌脏,给了干粮之后,就速速离开。他似乎不该再把她当成从前江宁织造府的大小姐,而是一个全新的女子。

这一路上,他刻意保持距离,不过分亲近,就是不想她再勾起过去的回忆而痛苦。

只需再给他一些时日,他定可以把那个噩梦彻底结束。

这时,一个老妪摸索着走到苏云清的身边。苏云清看她好像双目失明,连忙把位置让出来,扶她坐下。

老妪说:“好心的夫人,多谢你们了。孩子们许久没有吃顿饱饭,只是不知道,这顿吃完,下顿在哪里。”她听村子里的人说是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婢女来了,就理所当然地这样称呼。

苏云清也习惯了,客气道:“举手之劳,不用客气。不过你们这样,官府不管吗?”

“村里的男丁都被征去当兵了,剩下我们这群老弱妇孺,一年交不出几个税。他们就把田地,山林全都收去了,前阵子同府被袭,官员是最早逃掉的。我们留下的这些人里,有些还是潘将军冒死护着,从同府撤下来的。”

周围的人连连叹气,老妪接着说:“原来潘将军守同府的时候,带着士兵来帮我们开垦荒地,让军中的幕僚来教孩子读书。潘将军是个大善人啊,现在他生死未卜,我们也很担心。如果可以,我这把老骨头,恨不得去替他啊。”她说着,就捶了捶自己的胸膛。

潘毅果然深得民心。

“您放心,晋安王在寻潘将军了,一定会把他救回来的。”苏云清安慰道。

“是吗?”老妪颤抖地握着她的手,“你怎么知道?”

“我们是从晋安王所在的寿阳县来的,他已经动身了。”

老妪又问:“听说你们要去安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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