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琬婉垂眸,瞳孔微缩。

一边听着墙角,一边用刨花和上面的粘液捋过发片,来来回回捋了几次,是为刮片子。

纤纤素手又执起一旁的木梳,把发片梳得油亮顺妥。

发片是真头发,浸过刨花水后便于定型,为下一步贴片子做准备。

小丫鬟接着说:“她未婚夫向二少爷,比起她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舞厅的舞女都玩遍了,光明正大往家里带,疯起来非得要尽兴,想要什么东西,得不到手连他亲爹都不认。”

金枝被引起了兴趣:“那顾三呢?就这样跟了他了?”

“当然了,三小姐经常女扮男装,那也是舞厅的常客,无论男女都被迷得神魂颠倒。听说这次她是死了舅母,来桐城服丧的,新式小姐当腻了,来听旧戏消遣,兴许还会带个人回北平去哩。”

死了舅母还有心来听戏,倒是个铁石心肠。

金枝却想到旁的去了。

她曾经跟过几个男人,坐上黑亮的小轿车,到男人宅子里去,帘子一拉,颠鸾倒凤,乐得忘情忘忧。

顺道冷嘲热讽那些气跳脚的姨太太,搽再多雪花膏也遮不住蜡黄脸,留不住容颜也留不住男人的心。

可终究应了那句老话,瓦罐子和土坯子——是一窑货。

不多久,男人们都另寻新欢,不愿捧她了。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光唱戏,不在上流交际,倒不如给舞女添身好衣裳带在身边有面子。

金枝触动往事,说了句真心话:“我们唱戏的戏子,早晚破烂似的扔在箱子里落灰。要能被三小姐看上……趁年轻,去北平也好,总比跟着那些个油腻男人强,后半辈子不愁吃喝,也落不下一男半女当累赘。呵,就当我是疯了,在说笑吧。”

去北平……

北平……

江琬婉晃了下神,木梳子掉在地上,响声清脆彻底,从中间一分为二。

裂开的,她的不安也从中弥散开来。

金枝这才想起来江琬婉这回事,两句遣走丫鬟,眉眼一挑:“你过来。”

她妆上了,也早用水纱把眉和眼角吊好,粉面桃腮的白蛇已具雏形,就等江琬婉捋好发片。

本来她的长相就极富攻击性,加上嗔怒语气,凛冽得更像尖刀扎过来。

江琬婉面上云淡风轻,人站得笔直,只把定型的发片端过去。

待她走近,金枝一把捉住她的腕子:“师妹,弄坏了木梳,你要拿什么赔啊?”

这声“师妹”,完完全全的是讽刺。

江琬婉是老班主——窦新桂父亲收的最后一个徒弟,和金枝一样,嗓子好身段好,工青衣。

谁知入师门不到两年的光景,老班主生病死了,汤药钱和被庸医骗去的大洋,几乎把戏班所有家底都掏空。

梳头师傅本就瞧不上这小破戏班,看窦新桂开始拖欠工钱,自个也清楚要不回钱来,说不准还会被反咬一口,索性偷走了卖身契,连夜卷铺盖走人。

戏班子里不能没有梳头师傅,窦新桂软硬兼施,死咬着当年收留恩情不放,拿江琬婉当了七年丫鬟使,让她干粗活,负责包大头,就是不许她再学戏。

“与你无关。”

江琬婉转了转手腕,奈何金枝力道太大,紧箍得她生疼,挣脱不开。

江琬婉没由来地产生一丝怜悯,即使是稍纵即逝。

金枝想攥着的,到底是江琬婉,还是她早已覆灭的自尊呢。

“别因为一把梳子耽搁了,让我在这里干等,‘早扮三光,晚扮三慌’,这可是装扮的行话。”金枝偏要拿刀子往江琬婉心上戳,装扮行当又如何,照样唱不了青衣。

看江琬婉不回,金枝怒上心头,松开她,又使了蛮力去掐她的手,指甲刺着皮肉,指腹捏着往一边拧。

似是羊脂玉做的手背,硬生生皱起来,泛上一片骇人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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