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新桂瞅着江琬婉,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江姑娘,我过去呢……待你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你是个大度的人,不光不记恨,还拿银子来资助我们这戏楼,我……”

江琬婉愣了愣。

资助戏楼?

她明明身上半点碎银也没有……

或许,是三小姐做的这些?

“哎,你大师哥在房里呢,你去他那里不太合适,我再去叫他一趟。”

窦新桂匆匆又要走,被江琬婉叫住。

“不用了,我去吧,没什么不合适的。”

虽然关系不算亲,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早在心底拿穆清当兄长了。

她就这么抛却戏楼去了北平,又承蒙穆清这么多年的照顾,若说他心里没怨气,恐怕也不是真的。

江琬婉把东西放到门口,先去了穆清的院子。

穆清正在院子里练戏,着常衣,未施油彩,表情时嗔时怪。

江琬婉放慢了步子,仔细听。

他正唱到西皮二六那段,

“你休要花言巧语讲,

恩将仇报负心肠。

想当年嫂嫂将你来抱养,

衣食照料似亲娘。

你与那包勉俱一样……”

穆清是小生,今日却忽然唱起老生的段来。

这出《赤桑镇》唱工繁重,就算穆清底子好,也到底是勉强了。

唱虚了几处,换板式的时候生硬不稳,只能算得是中游。

江琬婉忽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觉那戏词字字珠玑,句句入心。

她喉咙哑了一下:“大师哥……”

穆清半眼也没赏给她,词继续唱,该走的步子拿捏着,好像身在戏台了,眼里看不进旁的。

幸好顾清影不在,江琬婉咬着下唇,实实在在跪了下去。

“大师哥……”她眼眶全红了,“我要走了。”

世道险恶,纷争不绝。这一别,谁知下一秒会不会就是生离死别。

穆清声音止了,功架全散,整个人像是硬生生从戏里抽出来,木然地将眼神移到江琬婉身上。

她这个大师哥是戏痴,能叫他离了戏,这是头一回。

“往后,还唱吗?”

穆清的声音不平不淡,好似在问一件最无关紧要不过的事。

可她若答不好,或许便是狂风骤雨。

他痴戏,也痴情,虽平时不与江琬婉一处玩闹,心底却也拿她要紧。而且这样没法入世的性子,他只能一辈子留在戏楼,这是最好的结果。

留在这里,于江琬婉却未必是最好。

“唱。”江琬婉语气坚定,“到北平,三小姐答应替我找师傅学戏,要是再回不来,也唱一辈子的。”

“罢。”穆清闭了闭眼睛,“你起来,不必跪我。从前那些,没什么值得记挂,往前走,是一片坦途。”

这满院的深绿,繁花如锦啊。

他却只能望到若干年后红颜枯骨,生机衰颓。

走出去,走出这样的轮回,是最好的。

“……好。”

泪盈满眼眶,江琬婉低下头,便直直晃出来掉在地上,泅成一圈。

“到北平,你能靠的也只有顾清影一个。”穆清最后提点说,“别着了挑拨胡言小人的道,戏没学成,命先丧了。她不拿全心待你,却也不会太差。”

都是肺腑之言,江琬婉含着泪,点头。

“师哥,你好好唱,我也好好唱……”她终究还是许了诺言,“等我落着机会,一定回来。”

从此,天高海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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