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钟哼了一声,目光在闻人椿身上溜了一圈:“若你是我,霍钰此刻怕是连命都没了。”

“可一直以来迫害你和大娘的都是二娘啊,她已经得到了惩罚。”

“那算什么惩罚?她该谢我没有将她绑起,倒是给了她一个轻松解脱的机会。”

“二少爷从未想过与你为敌,就是当时知道了你同四娘的事情,他也权当不知。”

“怎么?我还要感谢他?”霍钟扫了一眼蜷缩着的霍钰,胸有成竹道,“不过往后不会了。只要他活着,一定会想方设法与我为敌、将我击垮。他再也别想过风平浪静的一生了。他会跟我一样,一生都成枉费。哈哈哈哈——”

闻人椿听得心惊,就像第一次遇见霍钟的那晚。

她从未遇过比他更阴狠的人,阴狠到连自己都拿来牺牲。

船驶了出去,渐行渐远,闻人椿往他后背推了一把,岸边的霍府小厮纷纷跳海来救。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她望着枯水无边,忽然想到这一晚,又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原来很多决定会卷起风云千樯,而在当时真的平凡而不假思索。

人生苦楚,大抵都是自己酿的。

闻人椿终于能好好看一看霍钰了。

他的嘴蠕动着,好像有什么想说,闻人椿凑近了听,才听见三个字“杀了他”。明明疼得脖子都憋青了,明明被打的那只右脚都渗出了血,他却只记得仇恨。

难道有一天,霍钰也会变成霍钟吗?

闻人椿心疼地替他擦掉冷汗,然后将他整个人重新安放在自己柔软干燥的腿上。她试图将他的拳头松开,把自己的手借了进去,随他捏、随他掐,至少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疼痛。

“再忍一忍,等上了岸就去找大夫!”她的另一只手在空中停了停,最终仍是抚摸上了他的下颚,轻柔的,眷恋的,像这场缠绵细雨。

若他们还在霍府,她想她是绝对不敢做出这样行为的。

“小椿!”霍钰从疼痛中醒来,他死死地抓着闻人椿的手,大喊,“杀了他!杀了他啊!”

闻人椿分不清这是梦呓还是真心话,因为霍钰说完这句话便再度晕了过去。

病急如山倒,霍钰的额头烫得不像话。闻人椿有些慌了,请船夫将船撑得更快些,而后拿出照顾畜生的那一套本事查看了霍钰的伤势。

被小厮打的都是皮肉伤,最重的还是她砸的那两记。

隔着皮肉,闻人椿甚至摸到了被打的那截骨头,它没了完整的形状。也许一切真的都是霍钟设计好的,他就是料准了她会以退为进,好借她的手让霍钰的下半生都活在腿疾之中。

他其实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霍钰的命。

只要这双腿。

只要他卸尽一身少年志气。

悲从中来。闻人椿不禁替霍钰感到绝望,即便她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旁观者,也很难接受他从此要瘸腿的下场。她等不到临安了,火急火燎地对船夫道:“师傅,出了明州的边界,只要能上岸便放我们下来吧。”霍钰的腿必须马上请大夫治疗。

船夫并不关心他们的生死,他指着远方天象悻悻道:“姑娘,你瞧那头的云卷得多快啊,若是风雨真的起了,且不说这位公子,你我手脚健全的也只能听天由命。”然后他又自言自语起来,说什么不该为了挣这些钱堵上性命,说得怨气十足。

闻人椿几乎以为他们要死定了。

是夜,果然疾风卷骤雨,单薄的小船在海面波涛上颠簸得快要散了架。船夫灰了心,当即扔桨不顾,独自跳入海。

闻人椿来不及拉住他。原本船夫坐着的一块更是因为失去重量翘了起来。她好不容易将船稳住,又一阵浪滚了过来。

几经翻滚,木质小船几乎只剩下一个壳。

闻人椿此时全身都已湿透,积水在她身上,沉甸甸的,像有一只无形手不断将她往下摁。霍钰更是被浪打醒,他分不清自己是炙热还是寒冷,只是下意识地在暴雨中握住了闻人椿的手。

“没事的。”她轻声哄他。

闻人椿甚至希望他能疼得再昏睡一会儿,直到她解决眼前风波。

霍钰却忽然清明了,他很清楚这不是梦,于是支起身、抓着船板,咳了几声才勉强放开自己的声音:“小椿,别管我了。”说完他就要将手抽回。

闻人椿抓着他不放,她今夜逾矩逾得过多了。

“我不会扔下你。”她对上霍钰的眼睛,郑重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天上闪过一道光,他的脸被照出一种凄苦、一种惨烈。或许是他终于尝到了人世的苦果,得知何为身不由己、何为无能为力。

他眼里几乎不剩光亮了。

“霍钰!”闻人椿直呼其名,“你娘的仇还没有报!还琼姑娘还不知在何处受着苦!不要放弃!撑下去好不好!”

若她没有进霍府,若她没有遇见霍钰,也许此刻已经放弃。毕竟她不如意的一生,该回忆的都回忆了几万遍,花好月圆全是遥遥无期。

可此刻,就是看见霍钰失了光亮的这一刻,她特别想活下来,甚至不用去想为什么,本能地就想活下去。

就像她本能地将自己的裙摆同霍钰裙摆系成了一个死结。

要么同生,要么共死,无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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