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留霍钰的屋子同她住的那一间形制相同。似乎此处所有屋子都是照着一个板式建的,不过是有些造得尖、有些造得平,有些留着砖瓦的本色,有些刷了清漆、围了竹林。

它们无论远近,皆有一脉相承之美。

不似临安、明州,白丁鸿儒泾渭分明,朱门右拐便是冻死骨。

女孩将闻人椿送至门口,便说:“怎么回去知道的吧。”

闻人椿点头,她确实记了路。

刚被父母卖进戏班子的时候,她还不情愿、不懂事,想着要自己跑回父母身边,可她抹着眼泪走啊走,发现自己连戏班子的大门都找不到。从此以后,她无论去了哪儿,都会下意识地记住每一步。

她怕不知何时,又入了逃不出的境地。

“那你去见你的恩人吧。不过……”女孩抿了抿嘴,还是提点了一句,“最好别教人瞧见。我们这儿不兴男尊女卑。若不是父母双亲、兄弟姊妹,也就只有夫妻才会贴身照顾。”

“我……”

“你可别说你是他的姐姐或妹妹。”女孩眯着眼,精明了起来,“若是的话,你方才便会直说。若不是,撒谎在这儿可是重罪 。”

闻人椿讪笑着进了屋。

霍钰躺在床上,身上的薄被几乎快要将他的脸都盖住了。逃离霍府的时候,闻人椿没能好好看他,如今坐在他床边,一双眼里只留下他的脸,才发现他瘦了那么多,颧骨下方都陷出了一片阴影。

听那个女孩说,他一直没能清醒,他喊过“娘”,也喊过“还琼”。

闻人椿知道他意难平,只要活着一刻,便难平一刻。

“二少爷。”她附在他耳边,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纹丝不动。

于是她才敢直呼其名。

“霍钰。”

“霍钰。”

“你快醒来好不好。”

她声音婉转轻柔,似连绵的吟唱。日复一日在他耳边响起。

可这般呼唤没有被霍钰听见,也没有被老天爷听见。

她不气馁,仍是一日不落,拿精卫填海的本事、夸父逐日的执着,终于教霍钰从病痛昏迷中醒来。

他微弱地开口时,闻人椿正在擦桌几,上头有条斑痕不知是何时弄上的,怎么使劲都擦不掉。因而霍钰喊了她两次,她才后知后觉地扭头。

“你醒了?”她求了这么久的愿望,等到实现时竟不敢置信。

“是。”霍钰还没什么力气,费力地眨了眨眼。

这是真的!闻人椿激动得不能自已,她连忙丢了抹布,也不再去想礼制教条,喊着霍钰的名讳,直接奔到床边。然后她做了一件于她而言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她毫不犹豫地张开双手、用尽所有力气抱住了霍钰。她甚至感受到了霍钰的心跳、霍钰的气息,哪怕那时的他身上还包着一层厚被子。

他好像低低地叹了一句,闻人椿只听出一个“傻”字。

于是她变得更忙了,除去一日三餐、洗漱伺候,还要煎煮药材,吃的药和敷的药得分开,前半个时辰要急火,后一个时辰要慢火,往往料理完这些,大半天工夫就过去了。

那个女孩看不过去,总是用纤细食指恨铁不成钢地戳她:“你欠他的到底是什么恩!不用这么报吧!”她自小生长在系岛,见不得别人没有自我地无私付出。

闻人椿则总是淡淡回一句“你不懂”。

“我是不懂。男人有什么好的。你这般贴心衷心,说不准来日被他当作软肋捏在手里。”

“苏稚。”闻人椿佯装不悦,连名带姓称呼她,“你不要总是拿戏说的本子来看真实人心。”

“嗯!真实的人心一定更残酷,杀人诛心不带血!”苏稚眨眨眼,一头乌发晃到左边又晃到右边,她似乎很喜欢和人唱反调。

闻人椿不怒反笑。

大抵是处久了,她对苏稚没了戒心,羡慕都嫌来不及。她也想要那般果敢又直率的个性,带些不经世事的幼稚,很多时候哪怕口无遮拦,都显得顺理成章、发自肺腑,绝无丝毫刺耳。

“那你说桑武士的心是残酷还是柔软呢?”阶梯走到一般,闻人椿停下步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闻人椿口中的桑武士是系岛为数不多的武者,刀枪剑戟,无所不能,能远攻,亦能贴身近搏。系岛男女老少都对他青眼相看,想着法儿地要与他沾亲带故,偏偏自小沉稳寡言的桑武士大胆放话,此生非苏稚不娶。然郎有情妾无意。苏稚恼他断了自己的姻缘,更恼他将自己变成众矢之的。

时至今日,光是听到他的名字苏稚都能心生窝火。

“不准你提他!”苏稚龇牙咧嘴,一脸嫌弃,“都说了几万遍我不喜欢他了,他还要缠着我,跟个狗皮膏药一样!”

“我倒觉得桑武士保家卫国、英勇威武、丹心赤诚,是个良配!”

“那你跟我换!”苏稚叉着腰,指着闻人椿身后的砖瓦房,“我上回隔着门缝偷偷瞄了一眼,你那恩人粉面书生、文质彬彬,倒是我见犹怜!说不准同我会有好姻缘呢!”

苏稚一句妄言,竟传到了霍钰的耳里。许是他屋中太静,听什么都格外清晰。

“方才那人是谁?”他今日胃口不佳,吃了三口粥、两片鱼,便摆摆手将碗推到了一边。

闻人椿怕他身体撑不住,又舀了一小口送到他嘴边:“再吃一口。就一口。”

霍钰的嘴角向下压了压。他从来没有说过,他讨厌闻人椿哄他的样子,这让他觉得自己窝囊,如同曾经他最看不上的那类吃软饭的废男子。

“你若是想知道就吃下去。”闻人椿或许是被苏稚耳提面命太多回,不禁将语气削得利了去威吓他。倒是有用处的。霍钰直接侧头,迅速地将半碗粥滚进喉咙。

“说!咳咳咳。”他喝得太冲,呛到了自己。

闻人椿见状,立马收了那一点点可怜的架势,紧张兮兮地往他后背轻拍起来。霍钰不觉宽慰,只觉得胸口烦躁。他虽一只腿动不了,手上力气倒是养得比从前还好,抓着闻人椿的手直直地就将其甩开。

“我让你说,你听到没!”他又发脾气。简直把不能走动省下的力气都放在了恼怒光火之上。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闻人椿并没有和他计较。她安安静静地从地上爬起,拍去裙摆灰尘,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知为何,她好像就是能明白他的苦衷。

痛失母亲与恋人、被亲父抛下、遭兄长折辱,这一桩桩一件件好似雪花连绵不绝地落下。眼下蒙天怜见漂泊至系岛,却又只能日日缠绵床榻,对着一条不能治好的废腿打发时间。

她有过一些相似的时刻,那日子近乎天翻地覆。

故而闻人椿一直同自己说,二少爷没想着寻死已是为她解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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