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又算什么选择?
他根本是无法选择罢了。
此后的整整半个月,褚晏再也没来御前任职,明昭还是常去文德殿外徘徊,每次去,都还会怀着一份憧憬,憧憬能够碰上他,看他一眼,如果可以的话,还能够跟他讲一会儿话。
她想告诉他,没关系的,如果必须要断,要舍,那就断吧,舍吧。
她不怨他,也不怨什么君王无情,苍天无眼,她就是希望他能再堂堂正正地来她面前站一会儿,对她笑一下。
他总也有话要跟她讲吧,是致歉、是诀别、又或是再一次的恳求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讲,她就愿意听,就会愿意信。
可是,他终于没有再来了。
三月初一那天,有人进宫来,造访她的寝殿,这个人从忠义侯府来,但这个人不是她等的褚四郎,而是褚四郎的母亲。
文老太君向她行礼,然后致歉,她是替褚晏来致歉的,来跟她做了断的。
她还带来褚晏写的信,那信确乎是他的笔迹,信封上是他亲笔所写的“蓁蓁亲启”,信里是初夜那晚她对月沉吟的那些诗句
“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
欢情去逐远云空,往事过如幽梦断。”
他那时候不信她讲的曲终人散,可是现在,他也信了。
在她不想信的时候,他来说服她信了。
明昭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文老太君答:“他无颜再面对殿下。”
明昭不做声,雨声潇潇的寝殿里,文老太君向她跪下,她折着那一身将门傲骨,用着卑微的语气向她道:“褚家郎君能得殿下倾慕,是我老太婆脸上有光,但褚家男儿不能只做情郎。
竖子无礼,昔日冒犯之举,老妇今日给殿下赔罪了。”
窗外春雨晦暗,有雨丝溅湿明昭眼睫,她固执地不去看文老太君,不去接受这个拜礼:“他若觉得自己有罪,就亲自来。”
文老太君不接茬,她只道:“殿下忘了他吧。”
大军定在五月出征,四月,明昭长帝姬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下嫁礼部周侍郎之子周弘应。
皇家婚礼向来是最严谨复杂的,从纳彩到迎亲,少说也要小半年,但明昭长帝姬的婚礼前后只用时一个月。
她几乎是踩着点赶在大军出征前成婚的,是成给那个人看的,是存心要把那个人逼出来的。
大婚那日,红妆十里,她凤冠霞帔坐在车中,车外是铺天盖地的祝颂声、管乐声。
她等他来,她笃定他一定会来。
他说过要娶她,要她一定等他,信他,可是现在她不等了,不信了,她要嫁给别人,胡乱地嫁,负气地嫁,他怎么可能不来看一眼,不来骂她?
他是她明艳赤诚的少年郎,他不能这样龟缩人后,连一句分别的话都不敢来跟她讲。
鼓乐喧天,挂着红绸的马车穿过人海,在一座府邸前停稳。
车帘被撩起来,有人来接她。
是身着喜袍的、她的新郎。
那一天,十八岁的明昭用自己无望的婚姻来赌一场跟恋人的诀别,但是她赌不中,她输了。
押上一生最宝贵的赌注去赌,还输,那就是血本无归,一无所有了。
褚晏跪在烛灯长明的褚家祠堂里抄家训,依稀听到外面有唢呐声传来,那声音应该很热闹,但是离他特别远,远得像从他梦里来的。
他知道那是别人家迎亲的声音,是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声音。
他于是停下笔,想,那对他而言,可不得跟梦一样?
他想到他的梦,就又想到明昭,他赶紧低头继续抄家训。
大军在三日后出发,他要赶在那天前去见明昭一面。
他有许多的话要跟她讲。
他得先跟她道个歉。
褚家儿郎一个挨一个地死去,他没了兄长,不再是昔日还能有人庇佑、随性撒欢的少年郎。
他特别想给她一个家,对她说话算话,可是眼下他实在办不到了。
他该去给她骂一顿,给她扇一个巴掌。
道完歉,他又还是想最后再恳求她一次。
他得告诉她他真的特别爱她,特别舍不得她,他特别特别希望她还能再等他最后一次。
他保证最多三年。
三年后,他一定报仇雪耻,戍定边陲,回来解甲交权,只做她的驸马。
褚晏一边想,一边奋笔疾书,次日天刚亮,他把文老太君吩咐的一千八百遍家训抄完了。
丫鬟、小厮守在外,看到他出来,个个忐忑不安。
“老子抄完了。”
他揉着手腕,气压沉沉地扔下一句话,抬腿就往外走,走到墙外,给文老太君拦在庭院里。
小厮从后急吼吼地追上来,抓他的胳膊,带着哭腔道:“郎君晚了!”
褚晏没听明白,他就是感觉到烦。
“我抄完了!”
褚晏忍不住冲文老太君吼。
文老太君一动不动拦在院里,对他道:“她成亲了。”
褚晏眼睛直直地瞪过去。
文老太君道:“你去也没用,她已经是别人的夫人了。”
褚晏瞪直的眼睛发红,他直觉文老太君在骗他,在耍伎俩,可是他想起了昨日的唢呐声。
那唢呐声突然间锋利得令他胆寒。
他站着,喉结滚了几滚,艰难道:“我写给她的信你交了吗?”
文老太君道:“交了。”
“那就是假的。”
褚晏二话不说继续往外,“她不可能背着我嫁人的。”
五郎、六郎上前来把他拦住、拉住,他们劝自己这位发疯一样的四哥:“长帝姬真的嫁人了!嫁给周弘应了!”
“就是昨天成的亲!四哥,你去也来不及了!”
“周弘应”这个名字入耳,犹如一击雷劈在褚晏身上,他被五郎、六郎紧抱着,差点一个恍惚栽倒。
“放开他吧。”
文老太君突然道,“他要是非得亲眼看到才死心,就让他去看一眼吧。”
褚晏被五郎、六郎放开,踉跄地在原地站稳,他瞪着树下斑驳的剪影,他获得了自由,却反而走不动了。
大军要在两日后出征,那一天,褚四郎一声不吭地走出侯府,整整两天两夜不见踪迹。
阖府人都以为他去周府找明昭了,但是悄悄过去一打听,并没有。
有他的故友上门来给他饯别,得知他失踪,告诉府上人他平日里常去的乐坊酒肆。
褚家人一溜烟赶过去,挨家挨户地找,还是没有。
于是那些故友也都忙乱起来,跟着褚家人满大街地找人,生怕这人一个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弄出什么意外。
有心焦的甚至跑去内城、外城的河流反复打听,或是策马跑入城郊的荒山野林,当所有人都徒劳而反,眼睁睁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大军在城楼前一队队集结起来的时候,褚家四郎回来了。
他仍是穿着走时的那一身衣裳,皂靴上沾着泥渍,下巴上长着胡茬。
他全须全尾,除一脚的泥泞,那一脸的风霜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令人揪心的变化。
他甚至不像众人想象的那样颓丧,那样气息奄奄。
他从大门口走进来,仍是生龙活虎的,朝扑上来的小厮道:“饿了,给我弄顿饭。”
然而后他径自回了自己的屋里,再出来时,已是披袍擐甲,长枪在手。
小厮给他送上饭菜。
他不再回屋里,就在院里撩袍而坐,穿着铠甲,戴着头盔,狼吞虎咽一样地把那餐饭吃了。
褚四郎的确不拘小节,但褚四郎平生从未这样粗蛮地吃过一餐饭,他当日吃饭的那个样子,就如同前两天两夜都没有进食过一般。
号角吹响,天光大亮,褚四郎把嘴一抹,撑枪而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概是四年后,有一回大战完,褚四郎满身是血地回到营帐,听到下属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他一向对八卦不感兴趣,但是他听到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像一把刀从身后捅来,捅入了褚四郎的心脏。
下属碰到他瞪来的目光,不敢再瞒,主动禀道:“大将军近日听人说,明昭长帝姬和那周弘应像是和离了。”
褚晏坐在毡毯上,长枪险些没攥住。
那人又道:“周弘应那厮婚后居然虐待长帝姬,三番几次对其拳脚相加,有一回喝醉以后,竟还当着长帝姬的面跟那侍妾唉!总之种种恶行,罄竹难书!眼下,已给官家狠狠治罪,流放到蓟州去了!”
帐中附和声又起,无不是在痛斥那周弘应的禽兽不如,正骂到兴起时,突然有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众人一愣,扭头看去,主座上,褚晏红着眼、黑着脸坐着,攥在手里的长枪在嗡鸣。
突然,褚晏霍然而起。
那天夜里,褚四郎单枪匹马横跨北疆,从易州赶赴蓟州,截下一批罪犯的囚车,找到周弘应后,把人从车里拽下来,打得荒野里惨叫震天。
押送的衙役知道他的身份,想拦又不敢去拦,眼睁睁地看着那被刺配的公子哥在他脚底下辗转呻吟。
眼看着那血一大片一大片地流下来,衙役提心吊胆,喊道:“褚大将军!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打死了啊!”
脚踢拳打声却根本不停。
黑夜里,所有的声音都在放大,哀嚎的声音,劝阻的声音,肉被打烂、骨头被踢断的声音
还有男人压抑的、悲愤的声音。
褚晏把人打完,抹开脸上的血,看一眼血泊里一动不动的周弘应后,翻身上马,复夜离去。
与此同时,有女郎从深夜旧梦中惊醒。
梦里,少年郎的声音犹在耳畔。
蓁蓁,我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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