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白绸束发,泛红的脸在月照下笼着一层似水光华。
夜风吹动他髻上的白绸,鬓角的碎发,白绸、青丝舞动在虚空里,这一抹凌乱,更衬得他昳丽无双。
褚蕙眸里掠过一丝惊艳,随后是迷惘:“你不像军中人,你为何会在这里?”
奚长生知道她质疑的是什么,静静答:“我要是从小就能习武,也跟你们一样气质英勇,威猛高大。”
说罢,他又转头:“不过你也不高大。”
褚蕙嘁一声。
奚长生的目光又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一瞬,他觉得这小恩公表达不屑时的神情真是又痞又飒的。
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你从小就想参军?”
褚蕙突然在耳畔问。
奚长生摸着脸,诚实地“嗯”一声。
褚蕙道:“为何?”
奚长生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天真又炽热的梦,坦然道:“自然是想横戈跃马,驰骋疆场,抗贼军,收失地,报效家国了。”
褚蕙眼眸微眯,凝望前方寥廓的群山,但笑不语。
奚长生不服:“你笑什么?”
褚蕙语气率真:“我笑我们一样啊,我打小也这么想的。”
奚长生一怔。
褚蕙道:“只不过我嬢嬢不准。”
奚长生惊讶道:“我嬢嬢也不准,还有我爹也不准。”
褚蕙道:“哦,那我还好,我爹很早就战死了。”
奚长生愕然。
褚蕙歪头,道:“我还有两个哥哥,也都打仗死了,我家就剩我一个,我嬢嬢说什么也不准我再来。
我本来想,那就顺着她的心意,留下来陪她吧,可是后来”
奚长生看到她眸底波动的水光,心里一揪:“后来怎么了?”
褚蕙想起被程家小郎君羞辱一事,扯唇笑笑:“没怎么,后来不服气,不甘心,就还是跑来了。”
她一笔带过,奚长生却仿佛懂了,他的眸光也黯淡下来,转头望向夜雾淼淼的群山。
“我也很不服气,很不甘心。”
奚长生也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他坚定地道:“青年从戎,杀的侵国贼寇,护的是故国山河,保的是万家安宁,海晏河清,有什么可丢人的?”
褚蕙一震。
边陲的夜风凉飕飕地吹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可那一壶酒下去,他们的身体都热起来了。
奚长生的最后一口酒灌得潇洒豪迈,再没有呛着,再没有彷徨。
他甚至很清醒地把喝空的酒壶藏回药箱里,然后转回头来,郑重地向眼前人道:“小恩公,从今往后,我陪同你,你陪同我。
有我在,你一定全须全尾,百战不殆!”
自这天起,奚长生开始很认真地研究怎么诊治外伤了。
大鄞还没有彻底拿下燕京城,前线的战火隔三差五就燃起来,只要硝烟一弥漫,营区就会一批批伤员被运送回来。
奚长生在面对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势时,双手不再发抖,只是心脏会像被无形的利爪攫住他害怕在这群呻吟于死亡线上的伤员里看到他的小恩公。
所幸,没有。
安顿好一众伤员后,奚长生洗净手上的血,第一时间就提着药箱去找他的小恩公。
他知道小恩公很厉害,但他还是要亲自去看她一场,看她是不是还生龙活虎,是不是又胡乱地包扎了那些所谓的小伤。
两个人还是相聚在那夜的小山丘上。
这一回,褚蕙伤的是胳膊,伤口有些深,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
奚长生“砰”一声把药箱放下,上前就把那鼓囊囊的绷带拆开来,一边拆一边训:“药也不擦,血也不止,就这样乱缠一气,还缠这么紧,你这条胳膊是不想要了么?”
褚蕙以往一直拒绝他上手,然而这回实在拒绝不下,蹙紧眉,由着他折腾完后,就要把胳膊往衣袖里揣。
奚长生却握着不放,看了一眼又一眼:“你这胳膊细得”
褚蕙睫羽闪烁,岔开话题:“不该缠紧么?”
奚长生又开始检查褚蕙身上其他部位,应道:“缠太紧不利于血液循环,严重时甚至会导致伤口恶化。
而且不止是伤口,身体任何部位都不能用外物紧缚,有的小娘子女扮男装入军营,怕被人识破,就日日夜夜把胸乳缠压着,长此以往,那地方变小不算,还会有种种恶疾接踵而来,诶?
”
奚长生突然摸到褚蕙腋下:“你胸口啊!”
奚长生惨叫,捂着被打中的手,又震惊又委屈。
褚蕙撇开脸:“话真多。”
奚长生还惦记着刚刚的检查结果:“你胸口受伤了?”
褚蕙:“没有。”
奚长生:“你缠了东西!”
暮风飒飒,吹扬褚蕙的鬓发,小山丘上春草窸窣。
奚长生怔怔地盯着褚蕙泛红的耳,吞下一口唾沫。
褚蕙在这时转回脸来,眼烁烁地盯着他:“怎么,你怀疑我是女郎么?”
奚长生张口结舌。
褚蕙反客为主,抓他的手:“呐,给你检验一下。”
奚长生被她碰到,触电一样,闪得险些踉跄。
褚蕙噗嗤一笑,却发现,暮光中,奚长生的眼神很明显地变了。
他倒没有再多说什么,多做什么,只是低下头默默收起药箱,临去前,小声在她耳后道:“日后受伤了,只能找我,知道么?”
褚蕙望着山外落日,闷闷嗯一声,佯装随意地抓了抓滚烫的耳朵。
一个月后,大鄞攻城的最后一战中,褚蕙终于还是没能护好自己,在厮杀中被一支利箭穿透后胸。
那箭箭镞上生着倒勾,稳稳地嵌在肉里,离心脏只有毫厘之偏。
要拔这箭,就必须解了束胸,褚蕙奄奄一息地被送往军营救治时,想起奚长生的话,用昏迷前的最后一口气喊了他的名字。
长生,长生
焦急得连姓氏都来不及喊了。
醒来时,帐中灯影绰绰,一人坐在榻前,用白绸束紧的发髻微微松散,昔日光彩照人的一张俊脸笼着忧心憔悴。
褚蕙动了动苍白的唇:“箭拔了?”
奚长生定定地看着她,不讲话。
褚蕙径自动手去摸,摸完后,蹙紧眉地道:“你没帮我把束胸缠回来啊”
这种时候喊他,叫他,除治伤以外,不就是派这用场的吗?
奚长生给她一本正经的话气得呼吸粗重:“我说了,那里是不能乱缠的。”
褚蕙知道,但她望着帐顶,苦恼地道:“但我是女郎啊。”
奚长生含泪道:“女郎怎么了?
女郎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披甲上阵,保家卫国吗?
“就非得缠着那些东西,扮做男人的样子,才有资格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吗?
!
“既然都是上阵杀敌,就不该再有什么贵贱之别,男女之分!日后那东西,你休想再碰了!”
帐中岑寂,奚长生掷地有声,他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大声地对她说话,第一次这样斩截有力,激动不已。
褚蕙怔怔地望过去。
烛光里,两人视线交汇,奚长生涌动在眸中泪水夺眶。
褚蕙一惊:“你别哭啊”
奚长生别开脸,声音沉沉:“我没哭,是眼睛想哭,我管不着它。”
“”褚蕙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她看着榻边转头抹泪的小郎君,片刻后,终于还是笑了。
“不许笑我。”
奚长生严肃地道。
“我不是笑你。”
褚蕙也严肃认真地回答,“我是在想,要是日后不扮做男人,给别人知道我这女郎跟一大帮男人同吃同睡过,那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嫁出去了?”
奚长生闻言一震。
褚蕙看着他,等他回答。
奚长生喉结在暗处滚了又滚:“从军之人不拘小节,不会在意这些。”
褚蕙目光凝着他不放:“可我不喜欢五大三粗的军人,我喜欢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的小郎君呢?”
烛火跃动,奚长生的喉结跟着动,橘红烛光把帐里染得昏红,奚长生耳根、脖颈也跟着红。
褚蕙伸手在他衣袖上一拉。
奚长生立刻颤了一下,继而瓮声:“那那你看我,还、还成么?”
褚蕙眼梢藏着笑:“你脸别得那么远,我看不到啊。”
“”奚长生沉默少顷,僵硬地转回头来。
褚蕙盯着他爆红的小俊脸,道:“你不白了。”
奚长生咬牙。
褚蕙失笑,笑声越来越大,奚长生盯向她颤动的胸脯,恼道:“不准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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